“雲山啊,朕問你一事,你覺得沈相是知無不儘的人麼?”
皇帝的話題轉得極快,卓思衡的思路也跟隨著飄移飛卷,他當即答道:“自古為相才者,不敢說知無不儘,卻也懂知任達明法度、量君心存方略、曉農桑水利亦要有軍務之能。沈相輔佐聖上多年,此中之道想必已進大成,絕非臣下足以旁論。”
“其實你說這些,沈相不過將將做到罷了,但朕仍然覺得他是一位能相,隻因他在識人論世上無出其右,實乃朕之股肱。他曾為朕推舉的朝中英才如今均已獨當一麵,於是在朕看來,真正的能吏未必就要無所不曉,雲山你對自己多少有點求全責備了。”
皇帝是多疑之人,看人總帶有疑惑的濾鏡,這與他成長的經曆關係密切,故而他最看重輔相的能力便是替他做出選賢任能的相應判斷又不至於越權,沈相大抵早就摸清了皇帝的思路與脾氣,在這一事上徹底成為不可替代的股肱,並且保證不偏不倚無私可徇,皇帝才會如此器重這樣一位先朝老臣。
卓思衡看皇帝似乎很希望將這個話題聊下去,於是隻拜而不言,等候語言組織完畢。
“他當初告病之時曾向朕言及朝中三人可堪大任,第一個是行也無邪言也無頗的高永清,他說就算哪日朝野上下遍布讒佞之徒,唯有高永清一人似明鏡高懸,亦可使得帝王眼觀清明。”
卓思衡表麵不動聲色,心底卻說多誇點多誇點,我愛聽這個。誰知皇帝話鋒一轉,說了個他不愛聽的人出來。
“第二個就是虞雍。此人跋扈且傲慢,卻自有股不因直而犯諱的魄力在,尋常人處事多慮多思,他卻頗有物之相勝或以氣勢的不當之勇,縱觀史冊,這類臣僚多見於開國中興,少在安平順泰之時得見。因此沈相對朕說,若勇以重任可以此人做棟梁。”
哦。
皇帝講得投入,卓思衡心裡卻異常冷漠地回答。雖然他知道皇帝和沈相說得都對,但是他不愛聽。
沒事,反正他又不是永清賢弟那樣的正直衡臣。
“第三個便是你。”
卓思衡不意外沈相會這樣說,可很奇妙的事,當這句話以很輕和親切的口吻自皇帝口中說出,他仍然有些許震顫回蕩在心間門,從而緩緩抬起頭來道:“陛下……”
“可是,沈相論你的話卻是最少的。他說,他之身後,唯你一人爾。無論今後誰承繼大統君臨萬邦,且請朕留你相輔。”皇帝看著卓思衡的眼睛說道,“他隻說了這麼一句。”
卓思衡為表謙虛,適時低下了頭。沈相同他交往甚少,是後來有了工作上必要的通達才互有來往,今日聽聞沈相早就將自己視作相才,一時他也無法辨明心中的錯愕是否真實。
“太子是儲君,儘管朕曾有動搖,但今時今日,也不再猶疑了,既然你是未來的輔臣,又對太子有過救駕之功,你的話他必然願聽願學,希望你們二人今日可相處融洽……他日做了君臣,也能……”
說罷皇帝劇烈的咳嗽起來,卓思衡是外臣,不可擅自近侍,此時殿內唯有二人,也顧不得那樣多,飛快上前一步,一麵喊著宣太醫,一麵將押口的溫水遞給皇帝。
皇帝卻並未接過,而是緊緊握住了卓思衡的手,用喘呼不勻的聲氣道:“替朕……寬慰太子……朕從前對他苛刻的地方,朕心中清楚……是朕不好,你多疏導太子,朕有朕的過失和苦衷……隻是事到如今,能做的也已不多……此次出行,朕調派一批禁軍陪同,你替太子甄選幾位心腹護衛,莫要讓他出事……還有……你讓他且學寬宏之量,往後多多照拂他那兩個弟弟……你是人儘皆知的好兄長,你說得話……他自然會聽……”
說罷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胡公公帶著太醫已趕來,卓思衡不敢離去,隻在一旁,忽覺心頭肩上重了許多,再看太醫施針,皇帝的麵色才自方才近在咫尺的血色全無恢複許多,太醫一麵施針一麵叮囑皇帝切勿心緒浮動和操勞,皇帝隻是疲憊的點點頭,說道:“朕想去皇後宮中處理接下來的政務,一會兒教人把文書奏章都送過去吧……”
卓思衡見此也是不忍,想開口勸說皇帝去休息,但皇帝隻是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又寫了一道聖旨命人遞交卓思衡,讓他這就去差調與太子隨行的事宜和期間門吏部工作的安排。
卓思衡隻能領命,但忍不住還是又舉了些例子,請皇帝靜養,皇帝雖是點頭,可誰也不知他是否聽得進去。
卓思衡心事重重自殿內出來,正巧遇見弟弟卓悉衡捧著一大摞自弘文館取來的抄錄書簿,二人在宮中隻能論臣不能論親,卓悉衡規矩且嚴正地向哥哥行下臣之禮,卓思衡也隻能領受。
看著如今身為皇帝秘書的弟弟走入殿內的身影,卓思衡心中也是十分清楚,帝王的信任始終有限,他能感覺到皇帝的重托,也不能說全無觸動,可皇帝之所以毫無顧忌信任自己,也是因為自己一個妹妹卓慧衡一個弟弟卓悉衡就在皇帝和長公主身側仿佛人質一般,他與太子的此次出行正是如此皇帝才能全無後顧之憂。
不過他並不能因此怪責皇帝。
大概是自己反偵察工作做得太好,皇帝以為這些年自己和太子完全沒有私交,故而將國之儲君交到他手上,難免有些不放心,另做安排也是尋常人父該有的思量。
況且此人父亦是人君。
須知高處不勝寒。
卓思衡在冬日午後的熹微的長歎很快被啼叫的冬鴉以聲勢蓋過,一片纖細的雪花緩緩滑落入他朱紅官袍的褶皺深處,轉瞬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