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他極力忍住情緒,強迫自己冷靜,上前道,“我們快走!外麵都是叛軍!”
“我聽見了。”
父親的表現比劉煦想象中要平和許多,但劉煦牢記卓思衡的話,他四處摸索,以最快速度找到個厚重的冬日貂裘披風,又拽了個不薄不厚的罩袍,此時顧不得那麼多了,他扶起父親,笨拙地將罩袍套在他身上,努力想將他扶起,然而父親隻是伸出手來,緩緩示意他等等。
“父皇不能再等了!”劉煦急道。
“你怎麼不在外麵呢?”
皇帝的這句話讓劉煦愣住了。他本來是該在外麵的,但是卓思衡讓他來,他就來了。實話是不能說的,他已不再是從前的太子了,如今他很快就能以自己的語言複述卓思衡教過的說辭:“我千裡之外趕回來就是為了保護父皇,這時候不來帶父皇離開,難道要去外麵與一弟兵戈相向,當著父皇的麵同室操戈麼?”
“同室操戈……這種事倒不用避免,隻要你和皇家沾邊,它總會找上你來的……不管你是無辜稚子還是野心逆賊……它都不會放過你的。”皇帝忽然握住了劉煦的手,半坐半靠在床邊,喘了幾口氣後才說道,“是卓思衡教你這麼說的,對不對?他也跟著你來了吧?”
劉煦心頭一緊,可嘴上卻反應得很快:“卓大人跟著兒臣勤王護駕,他教兒臣兵分兩路,救駕和討逆一樣重要,是兒臣選得來找父皇,卓大人說兒臣做得對。”
卓思衡很早以前就教過他,謊言的威力不在於它的虛假,而在於它所隱含的真實。
他的這番話半真半假,幾乎就要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不過,他卻不能確定父親是否相信,因為此時握住他的手沒有任何反應,手掌的熱量透過皮膚隱約傳來,但卻沒有太大力氣扣緊。
“你做得錯了。朕一定會死,到那時贏的人才能做上皇位,你又有什麼辦法逆轉乾坤呢?”皇帝言及此處卻頓了頓,忽然,他自嘲般笑了,“不過也對,你還有卓思衡,他救過你一次就會救你第一次、第三次……他是古今少有之奇臣,若是你的兩個弟弟坐上皇位,他大概就是史書上第一個霍光和劉裕……可如果是你,他則會是你的房杜蕭張……甚至諸葛武侯也未嘗不能……文廟十哲再添他一個也不算難事。然而他的心太軟了,心太軟的人做不了僭主、稱不了帝王。”
一時之間,太子劉煦竟不知父皇是在評斷卓思衡還是指點自己。
“那你呢?你做好鍛造一顆帝王之心的準備了麼?”
劉煦這次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皇帝聽罷歎息著拍了拍兒子的手背道:“我從前沒有教過你什麼,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
他以我自稱,令劉煦心驚不已。
皇帝仿佛沒有看到兒子的驚慌,自顧自說道:“也沒人教過我如何做個皇帝,我一直以來直比著自己的叔叔,我希望能勝過他,證明我們這一脈更適合來坐這張龍椅,可是這位置我坐得越久就越清楚,我的父親你的爺爺,其實並不適合君臨萬邦。”
在劉煦的記憶裡,父皇從不提景宗和戾太子的事,父皇繼嗣景宗,這是殺死爺爺的仇人,然而為了皇位,父皇又必須忍此奇恥大辱,這是何等錐心之恨?可今日,父皇的語調卻平靜的仿佛尋常人家祖父在同孫兒講古說事,全無波瀾,隻能聽出其中的感慨萬千。
“但你的一弟,他不像景宗,他愚蠢不識時務,一輩子也坐不上這個椅子,替人當了倀鬼還不自知。你的三弟是個聰明的孩子,朕沒必要瞞你,朕曾經希望他能坐上朕的位置,從朕這裡繼承一切,但朕的意願在天意和人力麵前似乎並無半點轉圜之力,他如今也隻是一顆棋子,當棋子的人是不能主持棋局的……你看,朕雖一直躺在這裡,黑漆漆的,卻反倒將一切都看得清楚……這就是皇帝要做的事情。”
皇帝輕輕用手去整理劉煦早在奔忙中亂了的衣領,邊理邊道:“你也並不適合,可你身邊卻有能臣良將,後來朕靜靜看你,也發覺你雖勉為其難可做個守成之君,卻絕不會讓朕愧對列祖列宗,你是個好孩子,也有能力以真心換來君臣得宜的天下,朕今日可以放心說,確實心意你為太子,朕並不後悔。”
劉煦再怎麼想忘記父親對自己的加諸的不堪過往,今日這一番話也足以摧毀他自以為的漠然,除了啜泣,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在年幼時受到的傷害雖已無法彌補,母親和妹妹的不公也再難以討還……但他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忘了今日,這是他的父親對他說過最長最長的肺腑之言。
“人說亡羊補牢時猶未晚,朕想這時候教導你最後一課大抵也算及時,哦,對了,朕也想送你兩個東西,第一個你去床尾的匣子裡取來。”
劉煦哭泣著稱了一聲是,鬆開父親的手,去床尾取來一個金絲楠木的正方形捧匣,沉而且大,他要兩隻手才可端住。
“打開它。”
劉煦放在床邊,打開盒匣的蓋子,當即愣住了。
傳國玉璽靜靜躺在盒子當中,像一塊沉入深沉之海的美玉,孤獨且迷人。
而玉璽旁邊是一道黃綢卷封的聖旨。
“讀讀看。”皇帝笑著說道。
劉煦用顫抖的手去用火石擦亮最靠近床榻的蠟燭,而後展開聖旨,接著抖動的光亮看清了裡麵是傳位於他的詔書,以及後續安排:
“太子劉煦,天命所授……今傳位於太子……”他念得含含糊糊,一半的美譽禮辭都根本說不出來,“……敕封襄國宣儀長公主為輔國宣儀大長公主,輔佐新君可參朝政……吏部侍郎卓思衡,德勳承厚,著晉集賢殿學士入政事堂參知政事,領協中書省,輔弼新皇承祚啟元……虞雍……著晉樞密院樞密使……高永清……著晉禦史大夫,入政事堂……”
他因哭泣而磕磕絆絆再念不下去,隻能最後涕泣道:“父皇……兒臣……兒臣謝父皇……”
皇帝隻是笑笑,似乎想要再抬手去觸碰兒子,卻停下來道:“你喜歡這第一個禮物,卻未必喜歡第一個,但這第一個,才是朕能給你最好的那個。來,劉煦,朕的好孩子,未來的皇帝,朕帶你去看看……”
……
卓思衡多年未見趙王,從前那個活潑聰慧白潤似玉的小孩童如今有了少年人清雋且挺拔的模樣,他眉眼肖似母親,可麵龐輪廓卻與皇帝如出一轍,麵貌自是非凡的俊朗,怕是將來長大,宋端這小子都要被比下去了。
如果不是在這個場合,在這個背景下,他或許還會去笑著問候,問一句他現在身體如何學習怎麼樣,就好像好些長輩見到可愛晚輩一樣的自然而然的欣喜。
可今日,他能說的隻有血淋淋的真相。
“越王殿下,你真以為自己會成為贏家麼?”
卓思衡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越王怒極反笑:“難道眼下的形勢,還會是彆人麼?”
“殿下,我且問你,為何今日你這樣順利就到了福寧殿前?沒有受到禁軍殿前司的半點阻擋?而在這之前,帝京九門都向你敞開,你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這些你的老師也是幕僚鄭鏡堂是怎麼告訴你的?”
卓思衡語速並不快,可話裡的內容卻是咄咄逼人,越王冷下麵目說道:“這有什麼?誰不是怕死的人?難道九門的衛戍和皇城裡的殿前司禁軍不是人?再者說,眼下這些不怕死的禁軍不是跟著三弟來了麼?”
再蠢的人可能都發覺了異樣,就連越王說完也愣了愣,看向一旁麵露驚懼的趙王。
“有人在你來之前知道了你的動向,這個人可以接觸到調兵印璽,將殿前司調離皇帝身邊,為你大開方便之門,目的就是讓你能在這個時刻抵達此處。殿下,不要瞪我,我那時候遠在千裡之外,按照預想安排對策和後招還是可以,但是卻沒有能力施展這麼大的權力,因為我缺少最重要的條件。”
“是什麼?”越王的眼中充滿了不安和狐疑。
卓思衡很想歎氣,這都猜不出來麼,可他隻能正色道:“是調兵的兵符或口諭。我不在宮中,如何向聖上要來這些去調遣其人?所以,是能接觸到這些的人做了這樣的事。”說完他緩緩走向了羅貴妃。
或許是卓思衡的篤定和平靜具有無法言說的威懾,扣押羅貴妃的兩個越王部下不自覺鬆開了手後退一步,讓羅貴妃得以從吃痛中喘息,但她也並沒有鬆弛,而是半跪半坐在地,抬頭用陰悒不明的目光看著已行至自己麵前的卓思衡。
“貴妃娘娘,你是什麼時候與鄭鏡堂和唐家聯手的我其實現在也並不能確切,但你與虎謀皮,真的以為他會扶你兒子踩著越王上位,而後安心做他的股肱之臣麼?”
此言一出,眾人皆大驚失色。
羅貴妃抿緊雙唇道:“胡言亂語,你根本毫無依據。”
卓思衡並不想在分辨此事上花費時間,隻道:“為什麼在越王入城封鎖皇宮之後匆匆寫出且隻發給各衙門與城外大軍的矯詔,你們母子會這樣清楚?方才你們言語裡都有提及這封矯詔,可你們應該被封於宮中一無所知才對,不是麼?”
這次,羅貴妃抿緊的雙唇中再說不出半個字了。
卓思衡態度依舊謙和,和說出的話卻沒有那麼客氣了:“貴妃娘娘,鄭鏡堂給越王出儘昏招,要他招搖過市要他成為聖上的厭棄之人,這樣你們好在他以為自己登至最高時由趙王殿下親手斬落,好讓趙王成為聖上心中獨一無一的社稷之子。為此,你們不惜縱容越王。軍中謀事,你們指點越王去到禁軍兵馬司,要他胡攪蠻纏以為是立威,卻在軍中徹底失去威望;貢院查舉弊案,是你們刻意做出似乎有問題的樣子,告訴越王他可以借這個千載良機揚名,實則令聖上徹底失望;讓他與各家藩王世子勾連,讓他以為是培植勢力,實際上卻是使群臣和聖上皆起防備之心;慫恿他去釜底抽薪來挑撥太子妃一家,你們的說辭可能是讓太子後院起火,然而卻是想越王和太子最終決裂,使他腹背受敵……如此種種可謂深謀遠計運籌決算,但你們卻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羅貴妃的聲音仿佛比方才還要更喑啞了。
卓思衡的麵目終於冷冽下來,他看著渾然不覺的羅貴妃,一字一頓道:“你們從沒有考慮過會因這些謀算而導致無辜之人遭受多少苦難。越王愚蠢至極,他所為所傷,有官吏也有百姓,這些人何其無辜?被你們牽累到權力旋渦當中身不由己!你們又憑什麼以自己的謀算為由,無顧蒼生跋扈自恣,使人代爾等之罪過?”
慷慨之語後是短暫的沉默,和一聲古怪的擊掌讚歎。
這時,寢殿的門自內向外緩緩打開,庭燎的光照亮了兩個人的身影,太子劉煦扶著正在撫掌的皇帝,緩緩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