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的所有家宴其實都和“家”這個字沒有多大關係。
行宮宴飲的宮殿尋常都設在顯陽殿,然而今次列席人數更少且為彰顯與宗室的親近,大長公主建議劉煦將宮宴選在內宮的琨華宮,這裡本來是皇帝與內宮聚宴之地。
此次宮宴隻有卓思衡和高永清兩個朝臣,劉煦的說法是“此二人列於朝堂,為朕之師之臣,坐於內苑則乃朕之厚親”,顯然諸位藩王親貴見到此二位名聲以鐵腕見長的權臣並不樂意,可還是礙著對方的權勢與地位,不得不一一見禮。
在場的小孩子實在很多,不止有瑤光公主一個,有趣的是,幾乎所有藩王親貴帶來麟州的孩子基本上都與瑤光公主差不多年紀,前後不會相差三歲,卓思衡看在眼裡心道這也太過昭然若揭了。
他不免對這種自己還沒死呢就開始打歪主意的行為感到有些不悅。
隻不過他不會表現出來,甚至會非常配合劉煦是不是誇一誇各家的孩子哪個聰明哪個可愛。
酒過三巡,就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
不過是皇帝的匕首悄然亮出。
他不著痕跡講話題講到了孩子身上——自然這也是在座各位所期待的——招來幾個十分活潑的宗室子弟到自己近前身邊,問問家中兄弟幾人、讀了多少書之類的話,說者故意,聽者有心,幾多人便都催促自家孩子前去獻禮,多是些地方土儀,禮物樸素,可能讓孩子伶牙俐齒表現一番卻是至高無價。
大長公主看在眼中也是不動聲色,隻是瑤光公主今日十分沉默,隻靜靜看著所有自己的同齡人,每個都咀嚼著說出大人教過的成熟話語,仿佛他們是一些木偶一般。
劉煦已經過卓思衡的指點,他在向最後一個孩子問完後適時起身,感慨道:“諸位宗親子嗣聰穎,可見我劉氏一族重教修德,必將千秋萬代,這一杯,且讓朕代敬太【】祖,以彰此心。”
說罷,所有人起身恭祝萬歲,再將酒一飲而儘。
劉煦坐下後似感慨良多,摸了摸女兒的頭看向席間眾人道:“公主今年秋就八歲了,尋常人家開蒙也就是前後一兩年,我們皇家更要看重學問教化才是,朕想……給公主找幾個各地的業師,今年春壇還請諸位宗親多多舉薦弘士大德入京,也好讓朕的女兒能得以受教。”
殷殷懇切,教人無不讚歎慈父心腸。
皇帝轉向卓思衡道:“還有翰林院和弘文館的學士與博士,也儘早安排合適人選,朕要親自過問。”
“臣知道了,請陛下放心。”
因是宴席,故而卓思衡也沒用太刻板的回應,顯得也鬆弛一些。
皇帝含笑點頭,可似乎又有憂思顯現在已略有細紋的眉間眼梢:“隻是過去朕開蒙讀書,宮中有兄弟姊妹相伴,可公主如今卻隻有一人,未免也太孤獨了些……”
話說到這裡,大長公主為人所不察的微微一愣,目光似是無意般掃過遠端的卓思衡,隻見對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看不出一點異樣。
但大長公主卻察覺到了異樣。
“陛下春秋正盛,何愁後宮無有孩子為公主作伴呢?”一位藩王起身道。
劉煦倒是笑得隨意,隻道:“王叔真是醉了,若是宮中這兩年有孩子出生,難不成要朕的大公主等著長大再讀書麼?那也等太久了。”
眾人於是都笑了。
“所以朕也深思熟慮過……不若找幾個宗室子弟自家的堂親手足入宮為公主伴讀,諸位覺得如何?”
此話一出,卓思衡覺得幾乎都能聽到附近每一顆野心的亂跳聲。
卓思衡故意讓皇帝將話說得模棱兩可,按照規矩,公主的伴讀大多是京中公卿之家的高門貴女,皇帝破例要宗室子弟伴讀是前所未有的,可提出後卻無人反對,大家隻是沉默,似乎還在等皇帝完善信息。
“從前一直有貴戚宗室家的孩子入宮讀書伴讀這一先例,隻是先帝在時對每個孩子都有格外安排,且彼時京中也有些情況錯綜,一時權宜之計也隻能如此。可眼下光景已是不同,公主一人求學年紀又小,難免有些枯燥,朕不想她孤零零的,而京中的公卿說到底也不若咱們自家人一般親近,孩子們身上都流著太【】祖的血脈啊……可帝京對諸位宗親到底是遠了些,這些孩子如此聰穎乖巧,朕知道諸位也不舍其離開自己身邊,今日的話就當咱們自家人念叨念叨,願意與否朕也不會強求。”
在這些人眼中,皇帝的邀請仿佛是試探,但更像是為今後留有的餘手。
誰都清楚皇帝這些年除了皇後並無其餘內寵,可帝後二人感情不合的傳言也在坊間流傳已久。皇後原本母家的男子均因牽扯入先帝時期的謀反之案而伏誅,皇後的母親和妹妹也流放朔州,五年前雙雙因冬日苦寒與疾病在勞營中死去了,自此皇後便在宮中日日吃齋念佛,與皇帝甚少往來,有人說二人已是形同陌路,可也有人說皇帝並未甄選妃子開選後宮,可見對皇後少年夫妻的感情也是始終未變……兩種聲音交雜一處,教人也弄不分曉真相。
可皇帝和皇後確實是再沒有孩子降生,這是人人都知曉的。
已有宗親屢次暗示,可以讓趙王成親,然後過繼他的子嗣,這樣說的人,今次在皇帝和卓思衡的安排下已是連來麟州的資格都沒有。
還有宗室更多為自己打算,似乎對皇帝膝下唯有一女的情形並不擔憂。
這種情況才是旁嗣繼入,自己血脈君臨天下的唯一可能契機。
皇帝說完這話,瑤光公主求救一般看向卓思衡,她不需要人陪伴讀書也能看得進去,況且還有高大人和相父的孩子偶爾入宮陪她玩耍讀書,何必多此一舉?可她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是不能說話的。
卓思衡說過,小孩子在人前絕不是話多就是聰明,相反懂得沉默才是真正的智慧。
瑤光公主劉玉耀希望自己是最聰明的那個孩子,所以她在父親誇獎每個獻寶的孩子時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
卓思衡看到小公主求救的目光,可是他心中也是無奈,隻能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必擔心。
成人的權力世界太過複雜,瑤光公主注定要早一些邁入,可此時實在無法向她解釋這窺見的一角到底有什麼玄機。
一時因為心軟和心疼,卓思衡竟也對小公主產生了愧疚。
可他還是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
“陛下。”卓思衡起身拜道,“宮中外沿多有空置的宏闊宮宇,多是先帝時為儉省開支而封存的幾座,挑一座修繕後用作學府,請諸位宗親子女於此伴公主殿下讀書修習,豈不有春秋戰國時齊國稷下學宮之美?”
高永清理解了卓思衡的用意,也起身拜道:“陛下還可效仿古之賢王,親自向公主與諸位宗親子女的師尊見師禮,豈不顯德表重,更有垂範天下教諭之德?如今天下教化之風興盛,臣聽聞陛下沿途一道,鄉野村夫亦能書寫自己姓名可讀官府告示,正是先帝重教延續至今的造業,如今陛下沿襲而奉,聖人所雲賢教大德之國來日可期矣!”
氣氛還得是這兩位烘托得好。
此言一出,方才有些許猶豫的宗親也都跪請稱頌萬歲,表示願意將孩子送入帝京長伴公主左右。
於是宴會在一片喜樂祥和的氛圍中進入尾聲。
當然,又是個大家都滿意結果的宴會。
卓思衡最喜歡這種氛圍了。
宴會結束後,卓思衡還要去陪皇帝批閱奏章,可行至一半,卻見大長公主等候在崧風殿外臨水的遊廊之上。
“卓大人,春夜好風,我也去見陛下,不若一道同行?”
大長公主的邀請,卓思衡還是不會拒絕的,他行禮稱是。
可走出一段卓思衡發覺,跟隨大長公主的侍婢皆走得極遠,他也想到經過這次宴會,旁人瞞過了,大長公主劉莘吉他是不可能蒙混過關的。
“卓大人。”
大長公主忽然站住了腳步,方才和藹親善的麵容此時卻如嚴霜一般:
“你莫不是以為自己的瞞天過海之計無人察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