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爸爸,那個男人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潑皮無賴又貪婪好色,水銀還小的時候,有電視台去做節目,叫什麼《回來吧媽媽》。他們專門走訪鄉村,搜集一些跑了老婆的家庭,讓那些沒了媽媽的小孩子去節目上背台詞,去哭,呼喚媽媽回家。
水銀不想去,可是節目組給錢,那個男人看到錢就什麼都願意了,所以她們兄妹三個上了節目。
台下的觀眾們被感動地擦眼淚,主持人試圖聯係她們的母親,給她打電話,想要極力促成一個完滿的家庭,讓她們母女團聚,可水銀隻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在那些煽情的bgm,和久久無人接聽的電話鈴聲裡被人砸成碎片。
她局促地站在光滿萬丈的舞台上,台下那麼多高高在上憐憫她們的人,旁邊的主持人們好像把他們當成了道具一樣擺弄,就像一個可怕的噩夢。
那個女人最終沒有出現,水銀幾乎是放鬆的,她並不希望她出現。可她爸很不高興,他坐在人家電視台大門口耍賴,說他們不能給他把老婆找回來,他就不肯離開,不讓他們繼續搞節目,還要帶著自己的三個兒女到處去哭他們節目騙人。
最後那個電視節目沒辦法,給了他一筆錢,才讓他收起無賴樣子,把三個孩子帶走。
從電視節目那敲詐的一筆錢,一直是那男人得意的吹噓話題之一。
就是當初,水銀跟著那個男人走下電視台門口台階的時候,聽著背後那些工作人員指指點點說這家人不要臉,窮瘋了,才十歲的她在心裡狠狠發誓,她一定會離開這個家,得到主宰自己命運的機會。
有一天,她一定能養活自己,可以維持自己的尊嚴,再也不要因為貧窮和出身被人嘲笑。
她確實成功了,她考上了最好的大學,幾乎創造了奇跡。同齡人在享受無憂無慮的青春時,她拚了命在學習一切能學習的東西,她迅速地成長,變成一個光鮮亮麗事業有成的女人,再沒人知道她曾經有多麼狼狽。
可是現在,這個係統好像將她驕傲的外衣剝的乾乾淨淨,將她再次打進了幼時掙紮的泥潭。
【這是給你的懲罰】
水銀拒絕和係統交流,她滿腔的怒火都被壓在那一層皮囊底下,好像將她分裂成了兩個人,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開始再次冷靜地審視這個世界。
劉香雪的兒子是個幾歲的黑瘦小子,很調皮,他是這個家唯一的男孩子,是這個家的希望,所以劉老頭和老太婆都對他很好,做好早飯後,劉老大和劉老二也回來了,他們一大早要先去下地乾活再回來吃早飯。
男人在那邊的桌子上坐著喝粥,老太婆端著碗在灶下吃,劉香雪也隻能在這裡吃,她的碗裡是兩塊紅薯和渾濁的湯水。
稀粥是給唯一的小男孩的,男人們吃紅薯芋頭加一點乾菜,劉香雪連紅薯都吃不飽。
這個家沒人願意多理會劉香雪這個傻子,兩個壯勞力吃完就又下地去乾活,劉老頭也去,屋子裡就剩下老太婆小男孩和劉香雪。
老太婆照顧小男孩,順便做點輕鬆的事,劉香雪要做的除了照顧屋子附近的一片菜地,還有洗尿桶打豬草煮豬食喂豬砍柴等等。
水銀在院子裡綁柴,那個小男孩就在她不遠處玩小石頭,嘻嘻哈哈地拿小石頭砸她,砸到她的頭就笑得開心,一邊笑一邊喊傻子、傻子。
水銀冷冷看他一眼,拿著柴刀和籮筐出去,她要打豬草。
往外麵走的時候,她想起在屋子角落找到的農藥瓶子,忽然揚起唇角笑了一下。
這是現實的世界,還是虛假的世界呢?都沒有關係,她隻知道,她不是劉香雪,這個大山深處的小村子,也困不住她。
打豬草要經過一條路,水銀走到這邊,看到路中央被翻起過的土,慢慢停下了腳步。
那明顯新翻過的土上麵還壓了塊小石頭,這代表著底下新近埋了東西。
劉香雪昨天生下來的那個女嬰被老太婆掐死之後,就埋在這條路下麵。
村裡人進進出出都要走這條路,生了女嬰不想養,掐死埋在這種大路底下,讓人踩多了就投不了胎,以後也不會有女孩子再敢投生到他們家——這是劉香雪剛生下孩子時,那老太婆說的,她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
對劉香雪又生了個女孩,那老太婆非常不滿意,所以才讓她剛生完孩子就要起來乾活。
同樣是人,同樣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她的哥哥能得到所有寵愛和希望,她卻要在剛出生時就被奶奶掐死埋在路中央。
多可笑啊。
路邊長了黃色的蒲公英,水銀隨手摘了一朵,丟在那塊小石頭上。
耳語一樣輕聲說:“孩子,我向你保證,他們很快也要死了,死了也沒人能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