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了。”她說:“隻要能吃飽穿暖,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
姬稷悄悄張開一條眼縫,少女晶瑩烏黑的眼珠子盯著他,水亮亮的,像星星,他睜開眼沒有再閉上。
她說話的腔調緩慢而輕柔,表情單薄,就隻是笑。嘴裡說著吃的,仿佛已將它們吞進肚裡。
說起吃的,她能說一天。有時候她還會聊到在她身邊伺候的兩個奴隸。一個寺人一個奴隨,一個瘦得像柴,一個胖得像水牛,他們總是吵架。
她很喜歡她的兩個仆人。她說,要是沒有他們,她會天天哭鼻子。
“今天我要早些回去。”
“嗯。”
“你的那件深衣已經補好了,明日我就拿過來。”
她說的是他一開始從季衡車裡穿來的那件,他扔掉以後,讓昭明重新尋了幾件外衣。她從來不起疑,以為他是進雲澤台前事先將行囊扔了進來,所以才能一天換一身。
她將他扔的那件外衣撿了回來,衣服破了幾個大洞,以為是不小心被風吹走的,拿回去幫他補。
“不用了,留給你的奴隨穿吧。”
金子的衣服已經很破很破了。秋風越刮越烈,那件破衣服已經不足以蔽體。
趙枝枝沒有拒絕,她感激地看著姬稷:“謝謝,你真好。”
姬稷掃了掃她身上短小的衣裙,貴人衣飾以及地為雅,在地上拖得越長越能表明主人的身份高貴。而她的曲裾連腳腕都遮不住,明顯短了一大截,那袖上好幾個補丁,且衣料單薄,不是這個季節該穿的。
見她好幾次,她都隻穿這一件。
“你的深衣呢?”姬稷問。
趙枝枝指了指自己:“在身上穿著呀。”
“沒有其他的了嗎?”
趙枝枝窘迫搖頭。
她帶來的那些華美衣裙都讓阿元拿去換糧食了。
姬稷站起來,在角落裡翻了翻,翻出一件他沒穿過的。
趙枝枝被什麼罩住。香香的,厚實一件,繡著鶴紋海浪,十分精致。
她撥開腦袋上的新衣,疑惑不解望著姬稷。
姬稷背對她:“拿去,這件我也不要了。”
“送我的嗎?”
姬稷不作答。
趙枝枝高興地將外衣披身上。
美人雖然性格不好,但心是好的。
有些住一起的美人會互相換對方的衣裙穿。兩個人換了衣裙穿,就比從前更親密了。最初也有人邀她一起住,可她們嫌阿元和金子臟,所以她就自己住了。
姬稷站了許久,直至身後再無動靜,他才轉過去。
從樓閣欄杆處往外看,少女正披著他的那件新衣,新衣穿在她身上太過寬大,風一吹飽飽地鼓起來。但她似乎極為喜歡。雙手拎著裙擺,低著腦袋走路,腳步輕快,像是要蹦起來似的。
趙枝枝特意讓阿元將他們僅有的最後一塊黃羊肉拿出來。
黃羊肉切成薄薄的片,放入蜂蜜中浸泡一夜。本該放進酒裡泡,可她沒有酒,隻有夏天阿元掏蜂窩時弄的蜂蜜。薄薄的羊肉片用蜂蜜泡了,再拿去煎,煎的時候就不用放膏了,煎上片刻,蘸點梅醬,就能吃了。
這道黃羊肉,是趙枝枝能在雲澤台吃到最美味的食物了。她生辰那日都沒舍得吃。因為她以為那天能吃到櫻桃酥。
趙枝枝口水咽了又咽,阿元和金子在旁眼睛發直,他們不敢說要吃,他們也不會吃,這樣的美味,他們不配吃。
趙枝枝小心翼翼揀了兩塊,一塊送給阿元,一塊送給金子,阿元和金子受寵若驚,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然後趙枝枝捧著裝黃羊肉的陶碗往外麵去了。她要將這份黃羊肉當做新衣的答謝禮,送給她的美人吃。
最近趙枝枝總是將食物拿到外麵去,阿元和金子不敢問,東西都是趙姬的,他們也是趙姬的,趙姬要做什麼,不是他們能問的。
他們站在門口,擔憂地朝趙枝枝招手:“小心避開越女她們!”
趙枝枝頭也不回:“知道啦!”
外麵鬨事鬨到現在還沒停歇,雲澤台人心惶惶,也開始鬨起來了。
不知是誰打聽的消息,說雲澤台的主人失蹤了,至今都沒有尋回。
如越女孫氏女之流,自願進入雲澤台的,是奔著帝太子的夫人之位,甚至是太子妃之位而來,所以她們毫無怨言地在雲澤台等著它的主人回來。才等了一年而已,她們之前堅信,帝太子剛入帝台,為幫襯王父,肯定日理萬機,等他閒下來,自然就會有空來看她們這群美人。
可是如今帝太子失蹤了,若是他死了,她們可能就要另謀前程。無論主家意願如何,她們是不願意的。
其他人就更慌張了。要是雲澤台主人死了,她們中大部分人會被送到其他地方,然後繼續做主家送給其他人的禮物。要是運氣好,或許主家會為她們挑選一門親事。但現下時局動亂,哪還有什麼好親事能剩下?
更何況那些會被主家疼惜關愛的人,早就被接走了,哪還會留在這裡?
已經有人開始在庭院跳大神祈福。
趙枝枝也為雲澤台的主人擔憂,但也就憂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然後將他拋到腦後忘得一乾二淨。
她對他一無所知,連年紀多大都不清楚,有人說帝太子是高大的胖子,也有人說帝太子是矮小的侏儒,她沒見過帝太子,想象不出他長什麼樣子。想不出模樣,自然也就很難想起他。
與其想他,還不如多想想南藤樓美人呢。
如同往常一樣,趙枝枝避開第一闕的小路,從杌廊穿過往南藤樓而去。
走出沒多久,迎麵碰上兩個人。
“帝太子到底去哪了?是被公卿們抓了嗎?”
“不知道,也許逃到城外去了。”
趙枝枝想躲開,已經來不及。
“瞧,是趙家那個小東西!”
趙枝枝緊張地看著攔住去路的兩位美人。她們住在第一闕,出身也就比孫氏女和越女差了那麼一點點。
“姐、姐姐們日安。”趙枝枝將陶碗藏起來。
“誰是你姐姐?我們可不是樂奴生的。”兩位美人捂嘴笑起來。
趙枝枝低垂眉眼,“姐姐們發發善心,今日莫要戲弄我,改日、改日我去第一闕,向姐姐們賠罪。”
兩位美人對視一眼,笑得更大聲。
趙枝枝心一沉。
在雲澤台這些美人中,趙枝枝相貌第一,出身也是第一。第一卑賤。
趙家長女時常攜趙枝枝出門,趙枝枝的美色無人不知,人人都說,這麼個絕色,不知以後會送給誰做玩物。
趙枝枝七歲時,就陸續有人上門索求。其中還有諸侯國的一位太子。那位太子喜好漂亮的女童男童,聽聞趙枝枝美色,派人前來求取。
連續求取了三年,趙父沒應,那位太子就沒再派人來了——趙枝枝長大了,不合他的喜好了。
趙枝枝很慶幸自己當年沒被送出去,所以就算在雲澤台受再多的欺辱,她也不覺得委屈。
今天似乎格外難熬。
平時一刻鐘就能帶過的事,今日過了半個時辰還沒完。
兩位美人神清氣爽,仿佛欺負了趙枝枝就能安撫住她們躁動不安的心。
她們在越女麵前受了氣,這份氣本不該由她們來受,該由趙姬來受才是。趙姬出身最低,雖冠有趙姓,卻是樂奴所出,找她撒氣,最是合適。
況且,她還生得那麼美麗。美麗得讓所有人都自慚形穢。
她不會反抗隻會哭泣,後來連哭聲也沒了,安靜讓她們罵讓她們戲弄。越女來後,獨占了這個全雲澤台的出氣包,她們很少再有今天這樣的機會,在趙姬身上發泄她們的不滿。
她們用泥土塗滿趙姬的臉,揪趙姬的頭發,在趙姬的哀求下,扯破她的新衣,趙姬竟然有新衣!
不知道是從哪裡偷來的,這件新衣十分華美,她們在越女那都沒見過這樣的衣裙!
她懷裡竟然還有一碗黃羊肉!
她們將黃羊肉分著吃的時候,趙姬眼淚大顆往下掉。
“不是給你們的,還給我,還給我……”
她們當然不會還給她。
南藤樓。
姬稷從竹簡中抬起頭,太陽快要落山,小東西還沒來。
她不給他送熱羹了嗎?
姬稷走出小室,風聲漸大,他聽到風裡的另一個聲音。從很遠處飄來,斷斷續續,遊絲般隨時會被吹折。
他耳朵微動,一步步順著聲音朝前去。
南藤樓不遠處的高台石階下,他找到了她。
少女小聲小聲地抽噎,哭得極為傷心:“我的新衣,我的黃羊肉,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