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稷頭一回知道這件事:“原來遇見孤那天,是你的生辰日,那你為何獨自一人坐在南藤樓外?”
“因為家裡人說會給我送櫻桃酥,我一直等著那碗櫻桃酥,要是他們送東西來,大門的小童就會來南藤樓告訴我。”
“等到了嗎?”
趙枝枝搖搖頭:“沒等到。”
少女眸中閃過一抹落寞,低垂的長睫微微抖動,一顫一顫,顫得姬稷的心也抖起來。
此前他從未覺得旁人的家事與他有何乾係,人皆有悲歡離合,天底下不幸的人多了去,若要施舍同情,一顆心根本不夠用。如趙姬這樣被家族拋出來利用的女子比比皆是,不能反抗亦反抗不了,一生下來就注定日後要遭遇慘劇。
趙姬傷心的,是家族不記得她的生辰,這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換做他人,他不但不會同情,或許還會覺得她矯情。
但這是趙姬,是他的趙姬,他見到她為這樣的事傷心,他也忍不住為她傷心。
“孤會送很多很多櫻桃酥給趙姬吃。”姬稷緊盯趙枝枝,“一百碗不夠就送兩百碗,兩百碗不夠就送三百碗,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隨時都能吃,再也不用等彆人的櫻桃酥。”
“可是趙姬已經不想吃櫻桃酥了,趙姬現在想到櫻桃酥,就肚子脹得慌。”趙枝枝靦腆地看著姬稷,“而且,那天生辰日趙姬雖然沒有等到櫻桃酥,但趙姬等到了更好的禮物。”
姬稷好奇:“是什麼?”
趙枝枝細聲細氣:“和……和殿下相遇。”
兩個人臉紅紅的,互相注視彼此,趙枝枝先躲開,她往被子裡藏。
姬稷愣了一會,聽見趙姬的聲音從被子裡傳出來:“趙姬這一年裡,最開心的事,便是遇見殿下。就算,就算以後……”
就算以後殿下有了新歡,再也想不起她,她也會一直記住殿下。
她擁有過的溫柔不多,殿下給了她其中大半。
她會永遠永遠為他祈願,願他長樂無憂。
姬稷腦子裡全是趙枝枝前半句,後麵她沒能說出口的話,他也沒去想,他耳邊留下的話隻有她說最開心遇見他。
姬稷覺得胸腔裡好像有什麼緩緩漲起來,這股饜足的漲意慢慢傳遍全身。
他笑起來,眼裡也是笑意,他想回應趙姬的這份心意,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本能令他想要將她摁在枕邊,肆意歡好。
他做這樣的事才一個月而已,卻已經對自己突然冒出來的衝動習以為常。他不知道是因為趙姬才會如此,還是因為他的男兒本能釋放後一發不可收拾,他無從考證。他想要趙姬,趙姬就會給他,她將他的**悉數收下,從不拒絕他。
姬稷躺在那,他還在想用什麼話回應趙姬,他不想騙她,畢竟他這一年最開心的事,並非是遇見她。
他這一年最開心的事,是除掉了帝台舊貴。
最開心的事歸不了她,但是,最奇怪的事可以歸給她。
他將她養在身邊就是最奇怪的事。一年以前,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養女人。
有女人和養女人是不一樣的,他知道自己身邊遲早會有女人,但他沒有想過他會去養一個女人。
養女人是什麼,是像養孩子一樣嗬護她長大,給她養尊處優的生活,給她安定閒適的環境,給她富足有趣的享樂,外麵的風霜從此與她無關,她將永遠活在燦爛溫暖的陽光下。
這樣的事,擱一年以前,他想都不會想,一個富有四海擁有無上地位的人,無需給自己尋這種沒有半點好處的事做。這種事,是不可理喻的,是令人發笑的。
而現在,他卻甘之如飴地養著一個趙姬。他的趙姬就在他的被子裡,他剛用睡前故事哄過她,他聽她在被子裡躲著說話,他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歡喜,他的趙姬說了情話給他聽,他也想說情話給他的趙姬聽。
情話讓人聽了開心才能算作情話,否則隻能算作自言自語。
姬稷集中所有的注意力,試圖拚湊出世間最動聽的情話,然而不等他想出來,趙姬已經睡著了。
怕趙姬被悶得喘不過氣,他連忙將她從被子裡撈出來,讓她睡在手臂上,側著腦袋凝望她。
趙姬的唇宛若花瓣,姬稷閉上眼貼近。親了一下兩下三下,而後停下,唇貼著唇,沉沉睡去。
家令帶著賞賜來到趙府時,趙錐正同趙家其他幾房的人商議,該準備些什麼,以便日後太子殿下召見。
太子召寢召的是他們趙氏女,這代表趙家的心意已被太子收下,太子挑中了趙家,他們趙家遲早會東山再起。
“從召寢到現在,都一個月了,太子殿下那邊怎麼還沒有動靜?”說話的是趙錐大哥趙峰,家主本該由他當,他年紀最大,但本事不如趙錐,當年隻能退一步讓了家主之位。
趙峰記不起趙枝枝的名字,捋捋白須問:“莫不是那個女子惹惱殿下了?她失寵不要緊,若是連累趙家……”
趙峰的兒子趙川道:“小堂妹貌似天仙,承歡不過數月,怎會失寵?兒堅信,世間沒有哪個男人在嘗完小堂妹嬌嬌滋味後便能立刻撒手,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趙錐不悅地看向趙川,見他眼睛色眯眯地笑,更是不滿。
這個趙川,從前小老鼠尚在家中時,他便對她百般窺伺,要不是府裡奴仆們盯得緊,早就被他得手。此等好色鼠輩,竟是他趙家子孫,家門不幸。
趙錐強忍著掌摑趙川的衝動,同趙峰道:“我兒若是惹惱殿下,她定會自裁謝罪,絕不拖累趙家。”
“六弟養出來的女兒,自是忠烈,大哥一時情急有所失言,六弟勿怪。”趙峰朝趙錐鞠手,就當是賠罪了。
趙錐回以一鞠,“大哥也是為趙家著想,六弟不敢怪,但我兒性格溫順,最是膽小,絕不可能惹惱殿下,除非是殿下喜新厭舊,棄了我兒。”
趙峰問:“唉,要是能打聽出太子殿下的身邊事,我們也就不必成天擔憂,可惜雲澤台戒備森嚴,滴水不漏,半點消息都探不到,也不知道殿下如今是否還幸著我們趙家女。”
趙川:“昨日六叔不是派隨人去雲澤台見小堂妹了嗎?”
眾人看向趙錐。
趙錐擺擺手:“沒見到,被趕回來了。”
眾人心中有了掂量。
若是殿下還幸著,門童怎敢趕人?
隻怕已經失了寵。
那樣一張美麗的臉蛋,竟連男人都留不住。虧她還是從小養出來專門用來伺候男人的,一個月的恩寵都續不了,真是沒用。
“女色雖好,但也不能全儀仗女色,還是得我們自己想辦法。”有人道。
眾人很快將話題從趙姬身上移開,這個無用的趙家女不值得他們再提起,他們商量著該如何討好太子身邊的寵臣,又或是退而求其次,往幾個殷國大貴族家探探路。
忽然奴隨匆忙進屋報稟:“雲澤台……雲澤台派人來了……”
趙錐:“派的是誰?”
“來人自稱東宮家令。”
眾人狂喜。
東宮家令!
這可是太子殿下身邊的近臣!
屋內當即鬨哄哄一片,眾人整理衣飾,都想去前麵露一露臉。
“殿下終於想起趙家了!”
“定是殿下要召見我們!”
“隨便派個寺人來傳即可,竟派東宮家令來!可見殿下有多重視我們趙家!”
趙錐激動得快要喘不過氣,終於盼到了!
小老鼠還算有點用!
趙峰攜趙川悄悄求趙錐:“能否讓我們隨著六弟一起去見東宮那位大人?”
趙錐婉拒:“此事事關重大,不能魯莽,還是由我先去見一見,之後再為各位引見。”
想占便宜,排著隊先!
女兒是他送進去的,好處落下來,自然得他第一個得。
緊接著又有人進來傳話:“家令大人說,讓趙家所有人都去前麵一起謝恩。”
眾人欣喜若狂。
謝恩!
殿下竟還賜了東西!
趙家人紛紛往外衝,生怕去慢了,跪得晚了,有失禮數。趙錐想要獨占恩典的算盤打落,又氣又急,“你們慢點,等等我!”
趙家正堂,家令等得很不耐煩,怎麼還不來人?
他還要趕著回去準備趙姬的生辰宴,沒空在這耗時間。
殿下說了,辦不好趙姬的生辰宴,他這個家令就不用當了。
從得了話的那刻起,家令腦子裡就隻有一個趙姬的事了。畢竟趙姬要是不喜歡他辦的生辰宴,他就得滾去馬廄洗馬。
家令一想到生辰宴的事就急得頭皮發麻,他現在也顧不得什麼規矩僭越了,隻要趙姬喜歡,她就是要星星要月亮,他也得取來。
家令心裡全是淚。女媧啊,盤古啊,他乾了這麼多年的家令,難道就要折在一個小小姬妾手裡嗎?
家令無比懷念從前的太子,以前多好多省事啊,太子一門心思撲在朝政上,回到居所隻要有吃的喝的就行,根本不費一點事。
而現在……
唉,不提也罷,全是辛酸淚。
家令等得要發火了:“人呢!到底還來不來了!”
趙姬是趙家送給太子的,他因為趙姬被太子折騰,全是趙家的錯!
他們要是不送女,太子就遇不到趙姬,太子沒遇到趙姬,他就不用整天擔驚受怕,這一切,全都是,趙家的錯!
一眾趙家人來到正堂時,滿臉的諂媚來不及奉出,一進去就看到那位尊貴的東宮大人目光肅殺瞪著他們。
東宮大人似乎特彆生氣,氣得胡子都吹起來。
眾人心驚肉跳,這是怎麼了?
不是說讓他們來謝恩嗎?
難道是因為他們急著來見,沒有脫鞋就邁進來,大人嫌他們不講禮數?
可這是在趙家,該脫鞋的是客人而非主人。
趙家人不敢怠慢,紛紛退出去,將鞋脫了,全堂就家令一個人穿著鞋。
家令見他們退出去脫鞋,忽然想到自己今天是來做什麼的,他是來替趙姬賜禮的。
殿下的意思,是要告誡這群不知輕重的趙家人,到底誰是尊,誰是卑。
趙姬是尊,而他們是卑。
家令斂神,朝東邊雲澤台所在的方向一鞠手,恭敬道:“趙家有好女,絕世而獨立。”
趙錐領頭站在最前方:“吾兒無德無能,得以大人謬讚,實在羞愧。”
家令嗬斥:“放肆!趙姬德行幾何,豈是先生能妄議的?”
趙錐懵住:“……她……她是吾兒,吾隻是,隻是……”
家令:“趙姬托生在你趙家,是趙家的福氣,但請先生記住,現在的趙姬是雲澤台的趙姬,是太子殿下的趙姬!不是你趙家的趙姬。”
滿堂鴉雀無聲。
什麼情況?
趙錐汗都涔出來:“是是是,吾記住了。”
家令手一揮,命寺人將賞品捧出來。
眾人一瞧,是賞奴仆的規製。
家令:“趙氏聽令——”眼一掃,目光壓下去。
眾人回過神,立馬跪下去。
“趙氏生養有恩,趙姬特賜賞品數百,望諸君珍重。”
眾人震驚。
趙姬賜禮?
趙姬有何資格給自己的主家賜禮!
人群中有人惱怒:“這是賜奴仆的禮,我們身為長輩,她一個小輩怎敢……”
話沒說完,被人堵住嘴。
家令露出和善的笑容:“怎麼,貴人賜的禮,吾好心送過來,你們瞧不上?”
眾人想到剛才家令訓趙錐的那句話,瞬時明白過來,噤若寒蟬。
一個尋常姬妾能使動東宮家令嗎?東宮家令,可是太子的近仆!
如今東宮家令親自為趙姬送禮,其中含義,不明而喻。
這個禮賜下來,是要讓整個趙家做趙姬的奴仆,供趙姬差遣。可趙姬,趙姬隻是一個小小玩物啊!
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野心勃勃?她怎敢借太子的寵愛,妄圖差遣整個趙家?
眾人心思各異全都寫在臉上,家令看在眼中,煩得要死。
連他都要在趙姬麵前卑躬屈膝,這群人算什麼東西,也配自持身份不肯受禮?
他們要想在太子殿下露麵,就得牢牢抓緊趙姬,討好了趙姬,他們才有出路日。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當真蠢笨如豬。
家令懶得繼續周旋:“你們到底要不要?”
半晌。趙峰第一個帶頭伏下去:“多謝貴人賜禮!”
年紀最大的趙峰都低了頭,其他人陸陸續續也伏下去:“多謝貴人賜禮!”
趙錐最後一個伏下去,聲音顫抖:“謝,貴人賜禮。”
家令走後,眾人才敢起身。
他們不約而同看向趙錐。
趙峰:“六弟,你確實養了個好女兒,竟能讓整個趙家對她伏首跪拜。”
趙錐甩袖而去。
趙姝被叫進南小堂時,趙錐正在大發脾氣。
他已經鞭死了一個奴隨,正準備鞭死第二個。
趙姝跪下求情:“爹爹,莫要再打了,饒她一命吧!”
趙錐扔掉鞭子,吩咐隨人:“都抬走。”
趙姝跪在那,大氣不敢出。
她聽說今天的事了,雲澤台來人賜禮,整個趙家都出動了。
是小老鼠的禮,小老鼠以趙姬的身份賜禮,連東宮家令都要聽從她的吩咐。
小老鼠真了不起。
趙姝不敢露出任何高興的神情,她怕惹趙錐惱怒。
趙錐打完人出了氣,稍稍冷靜下來。
他養的女兒他最清楚,十幾年怯懦的性子不可能一下子轉變。
今日賜禮的事,定是他們做了什麼,惹殿下不高興,所以殿下才命人告誡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