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眠原本以為長公主會問他昨夜之事,或是,與他挑明某些關係。
可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句話。
他猛地抬頭看向長公主,眼裡是毫不掩飾的錯愕,和黯淡。
過了許久,他才勉強回神,沙啞道。
“殿下,不要我了。”
語氣略帶哽咽,那細長的眸子肉眼可見的泛了紅,垂在兩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那一刻,雲眠猶如被人當頭棒喝,腦中一片空白。
殿下竟是連留他都不願了。
“雲眠,我不是這個意思。”
雲眠自入妱月殿後,向來是溫潤中帶著些疏離,那張俊美的臉上也從來都是波瀾不驚,從未如現在這般情緒失控。
賀北妱心中微疼,壓住想要起身的衝動,偏過頭不忍去看。
朝夕相伴多年,他們之間的感情深厚自不用說,她也不是鐵石心腸非要割舍這份情誼,隻是,他留下,折磨的隻會是他自己。
雲眠沒有吭聲,隻紅著一雙眼死死盯著賀北妱。
似在極力隱忍。
“雲眠,我並非如你所想,要與你劃清界線。”
賀北妱微微歎了口氣,語氣儘量放的輕柔。
“我隻是不願你困在這繁華的籠子裡終日鬱鬱。”
雲眠緊攥的雙拳微微鬆動,眼裡的猩紅卻依舊。
“我給不了你你想要的,也不願自私的將你留在京城,餘生獨自煎熬。”
“外頭天大地大,更名換姓尋一方淨土任君逍遙,豈不比眼下更好。”
賀北妱說完,便靜靜的盯著雲眠。
她知道他很難接受,遂也沒有緊緊相逼。
大殿內安靜的可怕,除了最開始的那句,雲眠再未開口。
是願,還是不願,都沒說一個字。
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外頭固然天大地大,可他隻想伴她身側,但是,她不願留他。
雲眠如臧山一樣,自小便是錦衣玉食,養的矜貴,久而久之也各自隨了些自家殿下的性子。
臧山潔癖,雲眠傲氣。
是以,雲眠做不來強人所難,也做不來卑躬屈膝求公主憐憫。
雖然他知道,若他肯求,長公主必不會再提讓他離開,但同樣,也不會碰他。
而賀北妱心裡也清楚,雲眠不會求。
二人幾乎是相生相伴二十餘年,在某些方便他們格外的相似。
曾經,賀北妱沒有以清白和聖旨賜婚逼臧山點頭,如今,雲眠亦不會以多年情誼束縛賀北妱。
他隻會無聲的抗議。
從少年到青年,每每他生悶氣,公主都會先給他台階下。
但這一次,賀北妱沒有退讓。
二人就此僵持。
不知過了多久,如往昔一般,還是賀北妱先有了動作。
她起身緩緩走向殿外,直到與雲眠擦肩而過後,才駐足輕聲道。
“塢峰崖下,有土匪劫道,謀財害命窮凶惡極,三日後,皇兄會派兵鎮壓,領兵的是梨花宮的書與無影二人。”
“你便一同前去,權當散散心。”
雲眠薄唇緊抿,手心有鮮紅滲出,一滴滴落下。
“若是你想通了,便就此隱去。”
有些話,賀北妱要背對著雲眠才說得出口。
因為她知道,自己這個貼身侍衛,慣來都知道怎麼讓她心軟。
哪怕他一聲不吭,隻用那眼神死死盯著她,她就狠不下心。
“雲眠這個名字是後來我為你起的。”
雲巔之上,臥榻而眠,寓意一生尊貴,高不可犯。
“京城之外見過你的人極少,你隻需恢複原姓,便可瞞天過海。”
嫡公主的貼身侍衛,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鬼,曆朝曆代沒有離開的先例。
“至於陵墓,便立衣冠塚。”
最後一個音落下,賀北妱便快步出了大殿。
雲眠於長公主,已似親人,此情此景她能為他做的,唯有給他自由。
縱有萬般不舍,也隻能就此了斷。
雲眠閉上眼,掩去眼中的痛苦。
她是在什麼時候,便將這所有的後路都想好了。
她哪裡是在讓他選擇,分明是在告訴他,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
三日的時間一晃即過。
雲眠將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三日。
直到出兵的那一天,書與來請,他才開了門。
不論他作何選擇,此行是必要去的,這是長公主給他下的命令。
至於回不回來,隻在他一念之間。
這日,天剛亮起便落著小雨。
城牆上,采蕙撐傘立在長公主身後。
這是此次剿匪必要經過的城門,賀北妱一早便來了。
馬背上的青年比三日前憔悴了許多,那雙溫潤的眼裡平淡無光,安靜的可怕。
一行人緩緩穿過城門,那道青色的背影,帶著幾分蕭瑟與淒涼。
賀北妱鼻尖一酸,落下一行清淚。
采蕙亦悄悄抹著淚。
似是有所感,雲眠喝停馬兒,駐足不前。
書與無影跟著停下,對視一眼後,回頭望向城牆。
如線的雨中,隱約可見城牆上那抹尊貴黑色身影。
二人默契的收回視線,安靜的等待著。
然雲眠卻始終未回頭。
雨順著鬥笠落下,有一些隨風飄到了青年低垂的睫毛上,搖搖欲墜。
後來落到那俊美臉頰上的,也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大約過了半柱香,雲眠緩緩抬頭,眼中所有的情緒皆被清冷替代。
“駕!”
馬鞭聲起,高大的紅馬嘶鳴一聲,馱著青年如離弦的箭般飛奔而去,濺起一地水花。
她來送他,便夠了。
他不回頭,是害怕,也是在告彆。
書與無影對視一眼,紛紛揚起了馬鞭。
“駕!”
馬蹄聲四起,一行人的身影穿梭在雨中,越來越遠。
直到周圍安靜下來,隻剩淅瀝雨聲時,賀北妱才收回視線,緩緩轉身。
他知道她來了,她知道他向她告彆了。
如此,就很好。
從此山高水遠,隻願他自在如風,餘生安平。
“駙馬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