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沅把耗費她極多心血的兩本功法連匣子一並塞進他的手裡,話罷,毫不遲疑轉身。
清涼淡然的聲線戛然而止,冷風拂動她雪色衣袂,不染塵埃的背影,她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溪澗瀑布的水霧鋪麵而來,他怔怔的盯著他手裡的那兩本冊子,匣子非舊也非全新,明顯已經準備多時了。
他看著看著,眼前模糊,水霧蒙住了眼睛,他僵硬捏著匣子,手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
但那個雪白身影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山麓的岔道之後。
……
“遲風?遲風?你怎麼啦?”
遲風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來了。
陸霜雪抱著金壇跑到小橋附近,又不敢靠太近怕打攪母子重逢,於是留在一裡地外的澗水轉彎的位置。
人腰肩高的長草,濕漉漉的,陸霜雪找了個平坦的地方,隨手捏了個清潔咒,她坐在溪畔等著,時不時往那個方向張望。
一同坐著的,還有遲旌。
這個向來頹然爛醉的男人,今夜卻是清醒的,風拂起他有些淩亂的長發,那英俊的麵龐上篆刻上細細的紋路。
其實以他的修為,根本不應該有這些紋路,大乘修士壽元一千二百,他才四百多。
他不醉的時候,是那樣的清醒,當他的孩子回到他麵前,他第一時間就發現他的不對勁。
“她和你說了些什麼?!”
其實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可這一刻,難以抑製的憤怒,遲旌霍地站起身。
“彆去!”
遲旌未肯停,遲風大喊一聲:“我說不要去!!”
“你去什麼,”他問,“去給她侮辱嗎?”
遲旌頹然已久,身上連衣裳都是皺巴巴的,讓他們父子保留最後一點尊嚴不好嗎?
遲風眼眶一片濕熱,風一吹臉麵冰涼,原來已落下淚。
“沒用的,真的沒用。”
遲風傷心,他失望,他一直強忍著,聲音都變了。
遲旌停下來了,他頹然蹲下,抱住頭,“孩子,是爹不好,是爹的不好!”
是他這個當爹的沒做好,讓你這麼傷心難過。
在這個涼夜,父子兩人,難以自抑地,掩麵落淚。
眼睛赤赤一片,心臟哽痛,以至於眼前耳邊模糊,如同浸入水中,連嘩啦啦的風聲和溪澗聲都不再清晰。
可這一層感官的隔膜,在下一刻就被陸霜雪打破了。
她一把就將遲風拽了起來。
“哭什麼?!”
她是這樣的說的。
“你做錯了什麼?”
“怎麼就沒有用了?!”
她氣得不打一處來,不狠狠出了這口惡氣,那人還以為自己很對呢!
……
遲風不願意,但陸霜雪力氣很大,她一拖一扯,毫不猶豫拉著遲風往小橋方向飛奔而去。
她拉著遲風穿過小橋,沿著山道追去,追上左側的岔道,很快追上了穆清沅!
穆清沅在山道上緩行,不知道想什麼,蹙眉回頭。
被陸霜雪兜頭甩了一個耳光。
“啪”一聲!
陸霜雪鮮少打過彆人耳光,穀虞秋除外,因為她說要殺就殺要剮就剮,打人不打臉,這不是英雄好漢的行為。
穆清沅是第二個。
穆清沅大怒,可不待她乾什麼,陸霜雪冷笑一聲:“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仁至義儘?待遲風無愧於心?!”
陸霜雪氣得要死,是的,穆清沅是沒有把遲風誆回仙域當人質,毀了他一生,而是把他留在澗魔界,修煉成長繼承魔主之位,但難道這就是一個好母親的標準了?
這一臉清冷自持的,看得她想吐!
“你當初為什麼不說清楚再走?”
“為什麼要留給他念想?”
陸霜雪把遲風拉到身邊:“他萬裡迢迢來找你,你知道有多麼不容易嗎?”
陸霜雪劈頭蓋臉地罵,她站在比穆清沅低一階的位置,氣場卻不遜於對方半分,她昂首打量穆清沅片刻,“你們仙域鬼鬼祟祟,跟個茅坑老鼠一樣。”
“彆打量著我們不知道!”
這段時間,雖是緊著遲風的事情先,但隨之而來揭開的很多東西,都足以明證仙域蓄謀已久意圖不軌。
其實方才在溪邊,遲旌獨坐澗旁,給她說了一個簡短的故事,陸霜雪由此猜測,他是曾經來過仙域的。
後來的絕望,危機再娶,屢屢勸阻遲風過界尋母,頹然,醉生夢死,都有了出處。
不管是為愛委身他人,還是任務之流,現在都不需要再了解了。
反正於遲風差彆都不大。
不過想來是後者居多。
陸霜雪“呸”了一聲,她一把抓過遲風手裡的那兩本冊子,摔在穆清沅的臉上,“你對得住他這一百多年的思念和苦苦尋覓嗎?”
這個匣子陸霜雪也看見了,不是古舊東西,也非新製痕跡,那就是穆清沅準備好已經放在身邊很多年了。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
“你還有同門在東極洲吧?”
“你是界主之女,隻是送個信,肯定會有法子的吧?”
“你讓他彆找啊!讓他彆像個傻子一樣,找了一百多年啊!”
最後一句,遲風淚如雨下,一直強忍的情緒,就這麼洶湧而出,根本控製不止。
穆清沅臉色大變,那種一直都在清冷淡然崩碎一地,她驀地抬頭看遲風,遲風雙目泛紅,淚流滿麵,他側臉沒有看她,但他這一瞬的目光讓人難以承受。
她終於被陸霜雪的詰問擊潰了。
她呼吸沉重,臉色丕變,狼狽不堪。
遲風心頭卻是一種痛暢,痛到極點,又暢快至極。
所有不甘,所有委屈,是的,原來他是委屈的,他委屈極了,所有不甘和委屈一瞬有了缺口,狂湧而出。
陸霜雪抬眼看著穆清沅,對方麵色大變,她反而平靜下來了。
“他就想一家三口回到從前,你對得起他嗎?”
“這麼一本小冊子,真是他想要的嗎?”
“或許你還記得遲欒,因為你,他親手殺自己的親叔叔,這些你都知道嗎?”
夜風颯颯,陸霜雪與遲風並肩而立,她朗聲道:“你根本就不配當一個母親。”
“你不配擁有這麼好的一個兒子!”
陸霜雪所有的話,都一句一句說到他的心坎上去了,難以言喻,無法表述。
一直以來,遲風都認為陸霜雪某些行為很愚蠢,很沒有必要,包括追上之前,遲風是不願意的,這根本就沒有意義,是陸霜雪硬拽他來的。
但這一翻兜頭痛罵,他心裡卻痛快極了。
既酸且痛又快,窒息般的難受,但在這個幽暗的長夜,有人理解他,有人認同他,有人毫不猶豫幫助他,帶著他為他出頭。
陸霜雪還是那麼地理直氣壯,她心中自有一套準則和堅持,過去他認為這是迂腐的是愚蠢,但當陸霜雪這一刻是站在他身邊之際,他卻發現可能不是這樣的。
這或許並不是蠢。
以直取彎,以直破障,她就如同一個審判者,錚錚鐵骨擲地有聲。
把穆清沅如謫仙般清冷淡然的神色擾亂大變,遲風卻不肯再看她,陸霜雪居高臨下說完,乾脆利落一拉他的手,“走吧。”
他喉頭哽咽,半晌才“嗯”了一聲,聲音很啞。
但他狠狠一抹臉,毫不猶豫隨她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