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門風有些大,一陣陣吹拂,落在君仲祈身上,卻猶如鞭子一般。
自千裡星輝樓出來之後,君仲祈獨身一人沿著大街往回走,步伐仿佛和平時一樣,但他此刻軀體內抑製不住一陣冷一陣熱。
他穿過喧鬨的人流和寬闊肅穆內城大街,回到了君府,進大門時,恰好與出門的雲楓迎麵遇上。
雲楓笑了下,他的微笑還是一如既往的溫煦,“君兄,回來了?”
君仲祈抬頭端詳對方,一瞬不瞬,但他麵上並無露出丁點異樣,頷首:“家中有些事,剛處理了。”
雲楓了然笑笑,“家族大了,人多,哪天沒幾件事,君兄當放寬心。”
“那是。”
兩人淺談幾句,遂告彆了,雲楓接著出門散步,而君仲祈則繼續往裡行去。
君仲祈往裡走著,但他神識範圍內,仍可清晰看見雲楓的背影,後者溫文爾雅一如既往,他微微垂眸,倏地睜開,加快腳步往裡行去!
君仲祈站在一洲極頂這麼長的時間門,他的判斷能力毋容置疑,心中驚濤駭浪難以自抑,他火速往他祖父的外書房而去。
他甚至這次來不及等待祖父回應,就一把推開了書房的大門。
“祖父!”
“嘭”一記重響,如今君氏的家主、君仲祈的親祖父君仰元,君仰元手裡正拿著一卷書簡,被他驚了一下,“仲祈,這是怎麼了?”
他孫子從小沉穩,彆說現今,就算小時候也沒有這般莽撞過。
君仲祈疾聲:“祖父,不好了!”
他接連扔出多個隔音屏障和靈力罩,將整個外書房籠罩了一個密不透風,君仰元見此神色也不禁緊繃起來,他霍地站起,直接把外書房的防禦陣法啟動了,問:“怎麼了仲祈,有大事?!”
“確實是大事!”
非常非常大,事關君氏和整個東極洲傾覆的大事!
君仲祈難以形容此刻心中的駭怒,仙域竟敢如此居心叵測,差一點,隻差一點,東極洲與整個君氏就要萬劫不複了!
君仲祈將手中的儲物囊取出摔在書案上,恨聲:“好一個仙域,竟然欺我等如斯!!”
天知道,他剛才廢了多少力氣,才忍住未曾一掌擊往雲楓的天靈蓋!
君仰元一怔,君仲祈卻是快速將儲物靈囊裡自己又整理過的東西取出來,“我前些日子覺得有些不對,命人去查,今日終於有了結果!”
為防不必要的麻煩,他暫隱去陸霜雪。
“祖父你看!那仙域竟然這般狼子野心,竟是意圖鯨吞我東極洲!幸好如今被我等及時發現!!好一個雲楓,好一個仙域!!”
君仲祈已喜怒不形於色很多年,此時此刻,卻抑不住目眥儘裂,他恨極了:“豈有此理!!此等居心叵測之輩,我必要將其千刀萬剮神魂俱滅!!”
他急忙展開手中的東西,把最重要的龍族族長法印手書以及上清宗影鏡小樓的留影石打開給祖父看。
他遞展至祖父麵前,隻是展到一半,卻突兀發現有點不對。
“祖父!您看,……”
君仲祈疾聲說著說著,卻忽然停下來,因為他發現,祖父一動不動,意外地全無一點驚愕的反應。
他突兀停了聲,驚愕抬頭。
燈火下,君仰元神色很平靜,他就著君仲祈的手看了片刻,“你的人本事不錯,但要慎防太過拔尖生出驕心,不好駕馭。”
君仲祈:“……”
他呆住了。
“……祖父,祖父您,……”他不可思議,難道,難道他竟已經知道了嗎?!
君仰元點了點頭,他從書案後走出來,低頭撥了撥海鯨油蠟的燈芯,室內更明亮了些。
然後,君仲祈聽到了一件他此生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君仰元隨手撥了兩下燭台,坐下,招手,讓孫子過來,“本來啊,有些事情,祖父沒想這麼快告訴你。”
君仲祈沒動,他腦子裡亂哄哄的,怔怔看著他的祖父,君仰元也不在意,這孩子就是年輕,所以當初他就沒急著告訴他。
君仰元乾脆利落:“仙域的事情,我知道。”
君仲祈腦子裡轟一聲,他霍地抬頭,一瞬不瞬盯著他的祖父!
君仰元緩緩轉動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娓娓道來:“當初,雲楓等人來之前,我們就與他的界主渡厄仙尊見過了麵。”
“我們磋商之後,雙方分彆以己身及自家與仙域起了心魔誓。”
很周詳,都是經曆了無數世事的老謀深算者,可以確保心魔誓沒有一點紕漏。
甚至,君仰元一行已經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情況下,曾越過空間門通道,見過了真正的內域真麵目。
燭光下,君仰元垂眸,那細細的紋路在眼袋的陰影上,密密的,好像一張蜘蛛網,他說:“事成之後,我和你,會帶著仲思、仲明他們家,還有四房的臻雲姐弟、五房的臻英父子三人,還有七房的臻鳴、……一起飛升至上界。”
君仰元一連說了十幾個人名,除了他們祖孫之外,另外與他們血脈最親近的所有嫡支都囊括其中。
修為低些也沒關係,仙界也不乏仙胎,大把人從低修為練上去了,甚至飛升後修煉會更加容易。
他告訴君仲祈:“祖父還給你留了幾個位置,你那些心腹覺得哪個好的,到時也一並帶上。”
和君仰元一樣,與穆應元達成協議的還有各家的老東西,比如陸家,陸霜雪的祖父;仇家;司馬家及其餘幾家,全部都是,七大世家除了不合群的白家,六大世家的老祖,俱在此列!
若要問為什麼,其實也很簡單。
君仰元早已經在一再壓抑修為中錯過了天劫,他不可能再飛升的了。
他從小天賦過人,輝煌燦爛的一生到末了,卻因此等意外飲恨不得飛升,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壽元慢慢耗儘,法軀腐朽終將儘化作泥塵。
誰能甘心?
誰也不甘心!
所以從一開始,君仰元就是知道的!所以赤霞陸霜雪必須拔除,哪怕是她的親祖父,出手亦毫不猶豫,他冷冷道:“不識抬舉的東西!”
本來作為親孫女,飛升怎麼也少不了她一份的,但她肯定也不稀罕。
君仰元冷哼一聲!
君仲祈怔怔:“那君家呢?”
這些話,每一句他都認識,可此時此刻湊在一起,他卻仿佛不認得了,耳朵聽見了,但仿佛都沒聽懂,腦子裡嗡嗡作響,更多的是茫然,仿佛不認識了眼前人一樣,他愣愣盯了他的祖父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君仰元毫不猶豫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君仲祈心頭一冷。
他真做夢沒想到,此刻心頭如熱炭遇冷雨,冰涼一片,隻頃刻又灼燒得沸騰了起來,驚濤駭浪,不可置信,不可思議!
他身上一陣陣涼,又一陣陣熱,手禁不住顫抖了起來。
君仰元言下之意,剩下的,全部舍棄!
以一整個君家和整個東極洲作代價,他全然不在意的代價,隻要他最終飛升即可!
這一刻,他仿佛不認識他。
君仲祈從小就是嫡房嫡子,他從小就很懂事,他父母也是為了君家而死的,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以家族為重,他要引領君氏走向興盛,君氏中興,再將它交托於他培養出來的、可信任的繼承人的手中,如此,他方完成他一生的使命。
或隕落,或飛升,他個人之事,於現今這整個家族生死存亡之際,反而變得不再重要的。
君仲祈確確實實的,是以君氏為己任的,家族之責刻入了他的骨髓,他甚至為此不惜暗算了陸霜雪。
他如此,在今日之前,他以為他祖父亦如此。
但他真的沒想到,陸霜雪的猜測竟然是真的!
“仲祈,仲祈?”
君仰元的情緒亦幾番起伏,太師椅對麵多寶閣上放了一個光滑的金盤擺設作裝飾,他在金盤裡可以清晰看見自己的臉龐,那一張紋路眾多的蒼老麵龐,失去了當年英俊偉岸,花白的兩鬢及一條條溝壑似的紋路,一再昭示他已經垂垂老矣,猶如一截朽木,將在不久的將來要埋進土裡徹底腐朽。
君仰元閉上眼睛,良久才平複了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