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薑妙對嚴赫說的那樣,張雅是一個總能保持冷靜的人。
大家看到張雅瞥了光屏一眼, 忽然神情凝滯。但也僅僅隻凝滯了兩秒而已。
張雅關掉光屏, 硬是把自己拉回了眼前:“我不知道你從前是怎麼坐到這個位置的,但既然我已經升級為合夥人, 你管理的事業部並入了我的管轄之內,就不要企圖愚弄我。”
她抱著手臂, 身體後仰靠住了座椅的靠背, 冷冷地說:“今天下班之前, 如果收到你的辭職信,我還是會讓人力資源給你出一份推薦信的。就這樣吧,散會。”
托馬斯垂頭喪氣地跟在彆人後麵離去。以前就聽說過張雅鐵腕冷血,沒想到這麼倒黴,公司結構重組,這個女人晉升為合夥人,自己落到了她手上。
被他哄得很好的前上司再不能罩著他,想了想還是主動辭職吧,否則鬨得難看了,連推薦信都拿不到, 以後找工作都會受影響。
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女人也出了會議室, 步履鏗鏘地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那走路的節奏都帶著一股強勢。
嘖。
張雅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便把麵對辦公區域一側的玻璃牆調整成不透明的深灰色。
她坐在寬大的皮椅中, 重新激活光屏, 凝目注視著那照片裡的人。
那個年輕姑娘懷裡抱著小小的繈褓, 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張雅把照片放大,凝目細看,能看得出那笑意是深達眼底的,她的眉間沒有憂愁。
照片中的背景像是客廳,裝修的風格跟張雅自己的家很有幾分相似。照片的一角還露出了一個男人的手臂,那男人把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頭,很輕很柔。
張雅凝視著那照片裡的每一個細節,特彆是那女孩子臉上、眼中幸福的笑,不知不覺,她的嘴角也慢慢上翹,露出了微笑。
眼前卻忽然模糊了,張雅伸手捂住了眼。
過了一會兒,她兩隻手捂住了臉,低下頭去,肩頭微微地顫動。
許久,張雅抽了張紙巾擦乾眼睛,撥了一個人的通訊號。
通話的光屏展開,韋恩·科索的麵孔出現在屏幕裡。
“嗨,親愛的,找……嗯?你怎麼了?”科索正笑著打招呼,忽然透過屏幕看到了張雅紅紅的眼眶,十分詫異。
要是薑妙聽見這段對話,說不定就要吃驚地咬到舌頭。什麼時候,科索先生和張雅女士可以互稱“親愛的”了?
他們從前可不是這種關係。
“韋恩,瑪麗的事你知道了嗎?”張雅語氣平靜,要不是那還紅紅的眼眶出賣了她,根本想不到她剛剛情緒波動過。
科索說:“呃——”
他這一“呃”,張雅便明白了:“原來你已經知道了,她做了媽媽了。”
科索隻能說實話:“大概六七個小時之前,她在社交空間裡發了照片的。我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
張雅沒有關注薑妙的社交空間。
好幾年之前,她就聽從心理谘詢師的建議,從自己的生活中徹底地隔絕了薑妙的信息。
反倒是韋恩·科索,他在薑妙三歲的時候就離開她並回歸了自己的生活,他跟薑妙之間沒有那麼多牽扯,也沒多少聯係,之前也就是每年過年過節的信息問候一下,還是這兩年因為張雅的緣故,他又悄悄地關注了薑妙的社交空間。
“你是怎麼知道的?”韋恩頓了頓,問,“她主動跟你聯係了?”
張雅垂下眼眸:“嗯。”
八年了,從那一句“再見”之後,她再也沒有聯係過那個孩子了。可那孩子竟然還沒有忘記她。在這種人生重要事件發生的時候,她還能想起來與她分享。
酸澀的感覺又湧上來,張雅捂住了眼,彆過頭去。即便是和韋恩·科索成了同居伴侶,她也不願意被人看見自己流淚的樣子。
她的價值觀信奉應該將理性放在第一位。哭泣本身就是一個人自我管理失敗的表現。
但張雅這一次是徹底的失敗了。
她捂著眼睛,怎麼都不能將那股澀意逼回去。
科索也有些無措,他知道張雅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他不知道這時候自己該怎麼去安慰她,或者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
“一敗塗地。”張雅卻忽然說。
“嗯?”科索莫名。
張雅放開了手,自嘲地笑了笑:“一敗塗地啊。我以為……我以為這些年我已經治愈了。可是,你知道嗎,看到她照片的第一眼,我就一敗塗地了。”
“原來一直都還在,一直都根本沒有被治愈,”她苦笑,“我的……過度依戀症啊。”
“如果真的那麼難受的話,去聯係她吧。”科索溫柔地說。
當年他和張雅匹配上,互相選擇了對方作為育兒夥伴。那幾年他們在一起同居,生活得十分愉快。張雅是一位非常令人欣賞的女性,韋恩那個時候就想追求她。
但張雅同時是一位冷靜理智超乎尋常人的女性,她反對兩個育兒夥伴成為情侶,因為情侶比夥伴更容易產生矛盾。韋恩於是放棄了對她的追求。
他們兩個人的合作育兒非常成功。瑪麗那孩子進入幼兒園時的分數比同齡的孩子高了一大截。她也是個比同齡的孩子乖巧懂事得多的孩子。
科索一直都覺得,都這都要歸功於張雅對那孩子的教導。
瑪麗進入幼兒園的同時,他作為輔助者的責任已經儘完,在和張雅協商後,他用一個漸進的過程緩緩脫離了瑪麗的生活。
那段時間其實還蠻難過的。他常常會忍不住打電話回去問候一下這個小可愛。
但時間終究是衝淡了一切,何況他也隻跟瑪麗生活了三年而已,放下這個孩子,對他來說也不算很難。他終究是徹底的回歸了自己的生活。
後來也不過就是定期地跟瑪麗聯係一下,再固定地支付該由他支付的那一部分撫養費,儘一個生父的責任罷了。時間越久,他跟瑪麗之間的牽絆,就越淺淡。
跟瑪麗這親生骨肉尚且如此,跟張雅這短暫的育兒夥伴,後來就更是漸行漸遠了。
他沒有想到,在瑪麗上了中學之後,張雅竟然會主動聯係他。
張雅是來向他求助的。
這對張雅來說,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與其被身邊的朋友、同事知道,她更寧願向早已經不來往,但是有一個共同的孩子的科索先生求助。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的工作會跟一些心理行業的人打交道?”見了麵,張雅就道明了來意,“可以的話,請介紹個穩妥的心理谘詢師給我吧。”
韋恩·科索十分驚訝。在他的心目中,張雅知性、冷靜、成熟,怎麼竟然會發生需要進行心理谘詢的情況?
張雅肯向他開口,就沒打算瞞他。
“我,可能對瑪麗出現了精神上過度依戀的症狀。”她向他坦白。
科索更加吃驚。
整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都認為,無論是父母對孩子,還是孩子對父母,過度依戀都是人格不完整、內心不成熟的表現。
科索在育兒合作開始之前就過很多關於育兒的文章。他曾經看到過一篇專門講這方麵的文章講道,在古地球時代,以亞洲為主的東方文明中,最常出現過度依戀心理病。極端的父母甚至會插手孩子的戀愛乃至乾涉他們的婚姻。
文章的作者找到了許多古文獻證明,在古地球時代的東方,常有許多成年人的婚姻是因為父母的過多介入而瓦解。
甚至更極端的,竟然會有人因為不想結婚被父母逼至跳樓。這樣的多為女性,至少在作者能找到的古文獻中所提及的案例中的當事人,都是女性。
相對父母對孩子表現為乾涉甚至於控製,孩子對父母的過度依戀,則分出了經濟性依戀和精神型依戀兩種。根據作者對古文獻的研究,這兩者在古時候分彆有對應的術語,前者被稱為“啃老”,後者被稱為“媽寶”。
但所有這些綜合在一起,他們都具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當事人人格不完整,不獨立。做父母的的,人生的重心太傾向於孩子;做孩子的,離開父母沒法獨立生活。
與當今社會人人追求獨立、自我的價值觀比較起來,的確是陳腐愚昧又可笑的。
科索在那個時候,很能理解張雅為什麼會舍棄身邊的同事、朋友,來向他這個已經許久沒聯係的前育兒夥伴來求助——竟然對自己的孩子產生了過度依戀的症狀,這對張雅來說,實在是一件令她羞恥的事情。
科索幫張雅安排了一位很穩妥的醫生。他甚至非常細心地沒有直接安排自己的醫生朋友,而是請朋友安排了另一位自己不認識的醫生——這給了張雅更強的安全感。沒有人願意總是為自己的心理醫生可能將自己的情況泄露給兩個人共同的朋友而猜疑不安。
科索的體貼獲得了張雅的感激和欣賞。
兩個人從那時起有了更多的來往。
科索也微妙地察覺到,張雅之所以會找上他,並不僅僅因為她需要一個心理醫生。即便是沒有科索,她自己也不是就找不到好的心理醫生的。
在醫生之外,張雅需要一個可以知道這件事,並能給予她精神支持的朋友。
科索並不介意成為這個人。
張雅是一位美麗成熟的女性,當初若不是她拒絕得明確且堅定,他大概會卯足力氣追求她的。
的確他又趁著這次機會,再次開始追求張雅。但當瑪麗還和張雅在一起生活的時候,張雅明言了不會和他在一起,至少在瑪麗離開之前不會。
“夏目醫生建議我不要放棄瑪麗的撫養權。”那時候張雅跟他說。
張雅始終認為她的心理問題的根源都在於薑妙,她生出離開薑妙心思。
“哦?為什麼?”科索其實也認為離開薑妙對張雅來說是一個不錯的解決問題的方法。他也不懂為什麼醫生反而會阻止。
“因為夏目醫生說,悔恨是比其他的心理疾病更難以治愈的情況。”張雅說。
夏目醫生告訴她,很多撫養人在一時衝動放棄了撫養權之後都後悔了,但遺憾的是,對於這件事,政府拒絕再給他們第二次機會。撫養權一旦移交給政府,就再也要不回來了。
更糟糕的是,政府以保護未成年人的名義,禁止放棄了撫養權的撫養人在孩子未成年之前再接觸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