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雕玉琢的小孩板著臉,昂著下巴,乍一看還是挺遊刃有餘的老成模樣。
偏偏他的餘光忍不住往櫥窗裡瞄了一眼,表麵努力維持的冷靜頓時破了功。
真是……又可憐又可愛。
老頭被這小孩逗笑,蹲下來,跟他的視線平齊。
“真的啊?你剛才還說我是人販子。”
遊刃有餘做交易的小巫盞被噎了一下,擰眉:“本來就很像。”
“哎,你說話怎麼喜歡戳人心窩呢。”老頭看著小巫盞的表情,調侃道。
到底還是個小朋友,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一眼就能看出那冷淡小臉背後藏著的情緒。
更想捏捏臉了。
小巫盞對情緒的感知很敏銳,再一看這老頭居然還在笑,難得產生的社交欲望頓時消失,當即垮起個小臉,轉身就走。
老頭樂不可支,跟提溜小貓崽一樣撈過小巫盞:“你這小孩,彆跑啊。走,給你買糖。”
小巫盞麵無表情地被提溜進了糖果店。這老頭不知道乾什麼的,眼都不眨就掏出幾張紙幣買了滿滿當當一大兜的糖。
“吃了糖,不認我當師父,總該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吧。”
小巫盞抱著糖,保持警惕,暫時沒有吭聲。
老頭對好苗子的容忍度非常之高,何況他看這小孩也很順眼,乾脆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張身份證。
“嗨呀,那我先說好了。大名蔣應清,道號清雲,喏,看吧,我沒騙你。”
小巫盞探頭過去看了看,窒息地發現自己還不識字:“……”
他板著臉思索了幾秒,說:“巫倦。”
蔣應清嘀嘀咕咕:“巫倦?嘶……難怪是這副模樣,讓我算算啊……咦,怪了,我看不透你小子的命格。”
小巫盞聽著老頭在胡言亂語,哢擦一聲咬碎一顆水果糖,感覺挺奇怪的。
他覺得這老頭很聒噪,但其實細究起來,並沒有特彆排斥。好吧,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吃人嘴短,看他順眼了一點。
“快天黑了,你先回家吧。”蔣應清看了眼天色,催促他,“咱們有緣,以後還會見麵的。哦對,小巫倦,我這段時間住在東五巷,要是遇到問題可以來找我。”
巫盞朝他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幾步,他停下來,側過半個身子,小小聲地說了句謝謝,又用更快的速度走了。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家裡隻亮著一盞燈,勉強照亮了狹小的出租屋。他媽媽已經做好了飯菜,但很簡單,隻有一個青菜。
“死哪兒去玩了?”
小巫盞說:“樓下隨便走了幾圈。”
女人無所謂地點頭,從桌底下摸出一瓶酒,很快倒滿一杯,仰頭喝下去。
巫盞盯著這些酒瓶,皺起眉頭。在他皺眉的時候,客廳裡變冷了一些,酒瓶隱隱有些開裂。
過了一會,他說道:“媽媽,彆喝那麼多。”
“你還管起你媽來了。”女人冷哼一聲,“不喝酒我心裡難受,少管我。”
氣氛僵住,巫盞不吭聲了,埋頭扒著有些夾生的飯。這時候,門口有人敲了兩下,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微雪?吃飯沒,我家多做了菜,給你們送點。”
巫盞認出來門外是隔壁的一個老太太,人很溫和慈祥,在他們住過來之後一直很照顧。
巫微雪應了一聲,拿了兩個菜進來。飯桌上的食物難得豐盛起來。
被這麼一打岔,女人倒是平靜了一些。她抿了一口酒,也不管兒子聽不聽得懂,慢慢地說起和那男人相遇的事情:“你知道嗎,你爸長得很好看,對我也很好。雖然他肯定沒有對我完全坦白,但我知道他去過我沒有去過的地方,他說會帶我去看……但他食言了。”
小巫盞扒飯的動作微頓,想不明白那男人沒有坦白乾嘛還要這樣掏心掏肺。
他抬頭看了看。他的母親其實很漂亮,哪怕自我折騰得那樣憔悴,也依舊能窺見驚人的美貌。
女人自顧自的繼續說,沉湎在那短暫的幾個月過往裡。過了很久,她看著收拾碗筷的兒子,突然問道:“巫倦,你恨媽媽嗎?”
巫盞放好碗,慢吞吞地走過去,站在母親麵前。
他太瘦小了,站著也沒辦法平視在小馬紮上坐著的人。
小巫盞沒什麼表情,抬手擦掉女人的眼淚,給她抓了幾顆糖。
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不是你的錯。”
孩童的聲音軟乎乎的,比百靈鳥的叫聲還好聽。
巫微雪愣住,顫抖著手把兒子抱進懷裡,哭得更凶。
母親的懷抱對他來說其實極為陌生。巫盞睜著大眼睛,盯著母親的長發。
在彆的孩子無憂無慮玩耍的時候,他已經有了遠遠超出年齡的思慮,有了不該承受的掙紮和矛盾。
他的母親喜怒無常,動輒遷怒他罵他,有時候還會打他。
怨恨嗎,或許會有吧,哪個小孩不想被媽媽寵愛啊。
但他還是會心疼和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相比母親,他更多的是怨恨那個素未謀麵的父親,埋怨他為什麼要把他的母親弄得這樣憔悴,為什麼要留給他一個不堪的童年。
小巫盞再一次抬手擦掉女人的眼淚,心裡的情緒翻湧,又一點點歸於平靜。
幻境裡的日子過得很快,一天一月都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隻是隨著幻境主人的記憶在某些片段稍作停留。
小巫盞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想了半天想不起來,隻能作罷。
經過一段時間斷斷續續的相處,小巫盞已經跟那個神神叨叨的老頭混熟了。
老頭也沒強求巫盞立刻當自己的徒弟,而是偶爾帶著他出去溜達,見縫插針講一些玄門的事情。
後來蔣應清知道了巫盞家裡的情況,再聽他提起母親的時候,嚴肅地說:“小巫倦,你媽媽應該有抑鬱和焦慮,得去看病啊。嘶,拖了這麼久,得儘早治療。”
老頭雖然神神叨叨,但是科學知識也挺豐富的,很多觀念也很先進。他提出的什麼抑鬱什麼症狀,巫盞反正是沒聽懂。
小巫盞似懂非懂地記下,垂著眼說:“她不肯的。”而且家裡的積蓄快沒了。
老頭唉聲歎氣,沒再提這件事。
結果過了幾天,老頭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請了人過來帶巫微雪去看病,針對性地開了藥。
巫盞對那堆藥將信將疑,巫微雪本人也沒有多在意。但開始吃藥之後,巫微雪的情緒確實穩定了很多。
那段難得平靜的日子眨眼過去。
巫盞完全融入了幻境記憶裡的自己,隨著這樣的發展心想,自己大概是能夠看到母親走出過往的傷痛,重新好好生活了。
然而好景不長。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他母親病了一場,變得更加憔悴。這些年的自我折磨傷了她的底子,她病得越來越重,沒撐到過年。
巫盞不記得那個月在病房是如何度過的了,他隻記得母親閉眼之前朝他慘笑了一聲,為她這些年的不稱職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媽媽。”
小巫盞按著心臟,感受陌生又洶湧的情緒。
他終究是一滴眼淚都沒掉,一句話也沒說,冷靜到冷漠,卻又是渾渾噩噩的,不知道沒有母親之後該怎麼辦。
葬禮是蔣應清幫忙操辦的。因為沒有什麼家屬和朋友參與,所以辦的很簡單。
母親去世之後,本就沉悶孤僻的巫盞更加冷漠,幾乎沒有任何社交。
那房子也沒辦法住他一個小孩,巫盞就被蔣應清領走了。
在老頭的各種關愛下,巫盞勉強把母親與過往的經曆壓在心底不再想。而這老頭確實是有點真材實料的,巫盞見過他輕輕鬆鬆製服一隻作惡的厲鬼,把他劃拉到靠譜的行列。
某個黃道吉日,巫盞拜了蔣應清為師。
他本人的天賦確實驚人,見過的東西一學就會,舉一反三不說,甚至還能自創。
老頭對此非常高興,連續一個月逢人就介紹自己的徒弟,讓孤僻徒弟煩得不行。
總之巫盞就這麼被師父拐跑,入了玄門。
當然,入玄門之後,他師父也沒有落下他的教育問題,堅持讓他去學校上學,科學玄學兩手抓。
跟老頭學習玄學道法學了幾年,老頭跟他提了改名的事情。那天的天氣很不錯,老頭鬼鬼祟祟地拎回來一袋餅乾,狀似不經意地提起。
“小巫倦啊,你想不想改個名?”老頭看著鬱鬱沉沉,滿臉倦煩的小徒弟,試探地問,“換個響亮點的。”
巫盞想到自己名字的由來,默默點頭。
老頭嘿嘿一笑:“行,師父給你取個寓意好的。”他轉頭看了看屋裡的金屬台燈,靈機一動,“叫巫亮怎麼樣!就像這盞燈一樣,亮亮堂堂的。”
巫盞拒絕得很乾脆:“巫亮不好聽。”
老頭奉行尊重孩子意願的準則,立刻換了一個:“那就巫燈!”
巫盞的表情不太好看。
也不知道是戳到了哪個點,或許是他的母親時常又哭又笑地罵那個渣男怎麼能讓她勿等。
“也不要巫燈。”
蔣應清抓耳撓腮:“一盞燈,一盞燈,我總不能叫你巫盞吧。”
巫盞一錘定音:“就這個。”
老頭:“……那也行,有個性,很酷。”
巫盞神色淡淡。
分明是想要汲取一盞燈裡的溫度,但配著他平靜的眼眸,這個名字又莫名多了幾分冰冷金屬獨具的肅殺之意。
蔣應清咋舌,覺得他的小徒弟是乾大事業的人。
……蔣應清為小徒弟操碎了心,竭儘全力把他養成正常的小孩。
每天讓他吃多點長身體不說,還養了幾隻人類的忠誠夥伴,被巫盞取了招財旺財的喜慶名字。
這幾隻土狗特彆喜歡巫盞,有時候還會和野貓野狗爭寵——巫盞從小就特彆招動物喜歡,不管他表情多冷淡地走在路上,都會偶遇幾隻小動物過來貼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