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煙視線看去, 蕭何朝著黑洞洞的前方走,身形愈發佝僂。
前麵,像是憑空冒出了一個長長的通道。
他一言不發, 拖著步子走入其中。
薑煙緊跟在後麵。
周圍景致跟著變化, 在須臾間門, 到了一處內殿。
屋子裡幽暗,蕭何好似老了許多,麵前放著一個棋盤:“姑娘可會?”
“一點點。小時候跟著我爸學的。”薑煙走上前, 與蕭何對弈。
薑煙執黑, 落下一子。
蕭何沒說話,房間門裡隻聽到玉石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的清脆聲。
隨著棋子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快, 清脆聲連成線般,劈啪不斷。
薑煙捏著黑子,要落棋的時候, 右邊幽暗的房間門突然探出一道光。
光芒中, 是一處農家小院的模樣。
院子裡一群男人喝酒吃肉, 旁邊還有幾個孩子在玩泥巴。
“蕭何, 你說說你!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絡腮胡男人塞了一個陶碗給旁邊的中年男人。
“你這樣,吃飯都看著不香!”
中年男人赫然是蕭何年輕時候的樣子。
接下陶碗, 旁邊有個男人就迅速給倒滿了酒:“樊噲說得對, 喝酒喝酒!”
蕭何苦笑,看著滿滿一大碗的酒, 又不好推辭兄弟們的情誼,想著一口悶掉算了。
對麵伸過來一隻手,拿過蕭何手裡的陶碗,好笑的踢了樊噲一腳, 又對倒酒的說:“這一碗下去,你們就準備扛著他回家吧!”
盧綰抓著後腦勺笑:“劉季哥,這不是開心嗎?”
“開心是這麼開心的?”劉邦沒好氣的瞥了他一眼,讓他坐下,又對蕭何說:“能喝多少喝多少,他們就是這樣,高興起來瘋了似的。”
“這叫有一天開心是一天!”夏侯嬰在旁邊插了一嘴,手裡還拿著一塊大骨頭啃得香噴噴:“嫂子的手藝真好,真羨慕你啊!”
提起剛娶進門的嬌妻,劉邦抬著下巴,頗為得意。
院子裡是歡聲笑語,屋後是嫋嫋炊煙。
那時沛縣的一幫青年從未想過,他們有一日能夠踏上帝國權利的頂層。
在戰場指揮千軍萬馬,意氣風發。
在波雲詭譎的權謀中,也漸漸變了自己的模樣。
薑煙捏著棋子,看得出神了。
劉邦的沛縣兄弟或許不是最強的。
這個逐鹿天下的世道,多得是機會。比他們強的也大有人在。
隻是,他們是劉邦起義最初的底氣。
“很開心吧?”蕭何等著薑煙落子,他沒有看,卻清楚的知道旁邊上演著怎樣的一幕。
蕭何甚至可以清晰得想起當時每個人臉上的表情。
“在沛縣的時候,雖說不富裕,卻也過得下去。”蕭何看得出來,薑煙已經沒心思下棋了。
乾脆將棋子丟入棋盒。
“若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依然會推舉沛公,跟隨他。”
蕭何話音落下,從他們的左側殿外傳來一聲悔恨交加的高呼:“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①
薑煙坐直,下意識看向左邊。
明明隔著牆壁,薑煙仿佛看到了一雙染滿了權欲的眸子,透著蓬勃的野性生命力。
蕭何一顆一顆的撿回棋子,薑煙能看到他的手在顫抖。
“當年是我力薦韓信,如今也是我誆他入宮。”蕭何說完這句,沉默了很久。
直到將棋盤上的白子都撿回棋盒,大手在棋盤上用力抓起一把黑子:“害死他,是我對他不住。”
若說交情。
蕭何與韓信其實也不過是同僚之情。
最多再加上伯樂之誼。
但韓信是大漢第一名將,開國功臣。
“可我不後悔。”蕭何抬頭,看薑煙:“是不是很意外?”
若還是沛縣的時候,誰又能想到,當年那個老實文雅的蕭何,能眼睛都不眨的害死一個自己親手推上來的功臣?
“他太傲,太直。”蕭何唇角噙著苦笑,搖頭道:“領兵打仗,他戰無不勝。可他不會看人。”
“張良看清了我們所有人,看清了如今的陛下不再是當年的沛公。所以他離開了。”
從此贏得身前生後名。
“非是我與陛下要殺他。是天下要殺他。”蕭何不是在為自己辯解。
如果陛下當真恨不得將韓信除之而後快。
就不會將他貶為淮陰侯。
“我們這一路打殺而來,誰也不想在功成名就的時候踹開任何人。若是他能明白什麼是懷璧其罪的道理。或許就不會如此!”蕭何捏緊手裡的黑棋,眼神掙紮痛苦。
如果韓信肯低頭,他會想辦法轉圜的。
畢竟……唇亡齒寒。
正如張良所看那般,他們都已經不是當初的他們,陛下又怎麼可能還會是當年的沛公?
“可他如果低頭,就不是韓信了。”薑煙從他手邊撿起黑子,一一裝進棋盒:“用兵如神是他,處世孤傲也是他。”
韓信之死。
除了劉邦要維持帝國的穩定外,其實也與他自己有關。
他或許到死的那一刻才清楚的意識到。
漢王與皇帝,是不同的。
他向往諸侯封王的世界。
但世界早已換了模樣。
“是啊。”蕭何苦笑:“如果低頭示弱,那又怎麼會是韓信呢?”
這個世界容得下韓信。
但皇權容不下。
蕭何理想中的大漢,也容不下。
“我曾經聽到過一句話。”看著眼前愧疚難過的蕭何,薑煙突然想到了嬴政。
“他說,他不後悔自己做的每個決定。旁人怎麼說都無所謂。那些決定,都是他做出選擇的時候認為最正確的。做都做了,懊惱反悔也無濟於事。”
蕭何蓋上棋盒,突然笑了:“是啊。做都做了。”
人總是他寫信誆來的。
動手的是皇後。
而陛下,許是默認的吧。
若非如此,自己也沒有如此大的膽子。
“姑娘,多謝開導!”蕭何拱手,真心道謝。
在薑煙家裡的時候,蕭何一直都在避免與韓信接觸。
就是過不去心裡的這道坎。
謀殺功臣。
換做最初的那個蕭何,會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一日嗎?
權利啊。
總是讓人慢慢變了模樣。
他們以為自己可以控製權力。
其實都在被權利裹挾著前行。
——
暫彆蕭何,薑煙就在原地等著。
等張良的出現。
隻是腦海裡時不時就會想起那雙恍惚間門見到的眼睛。
眼角帶著皺紋,皮膚也看起來粗糙得很。
但那雙眼睛裡有對生的渴望,對權利的欲望。
“姑娘在想什麼?”
饒是薑煙對霍去病有偶像濾鏡,也必須承認,張良的聲音真的很好聽。
他如果不去參加書法協會,說不定還能找個配音的兼職做。
回過神來,她已經不在那個內殿,而是身處長安城的大街上。
兩千多年前的長安,當然不如薑煙後世旅遊去過的西安。
大街上不僅有人,還有各種牲畜。
周圍的百姓沒有幾個穿得特彆齊整的,大多衣服上都能看到小巧又不惹人注意的補丁。
但同樣的,也會有人坐著牛車或者騾車經過。
有人臉上洋溢著笑,也有人麵容麻木,倉皇的過一生。
“前頭那家的客舍的味道不錯。我看姑娘也看了太多隱秘詭譎,不如去吃些東西。”張良走在前麵,伸手指著三米外的一家店鋪。
客舍是秦漢時期的旅店與飯店兼營的場所。
張良走在前麵,笑道:“正好,也算是讓我給薑姑娘接風洗塵,聊表心意!”
客舍的布置和薑煙在現代進小飯館區彆不大。
唯一的區彆是,西漢時期中國還沒有“椅子”。
食客們都是席地而坐。
張良顯然是跟這家店很熟,進門就招呼:“兩個人的麵湯,再來些肉乾,上一壺蜜水。”
“我就不請你飲酒了!”張良徑直找到常坐的位置。
薑煙一路上都是點點頭,然後傻兮兮的跟在張良身後。
與劉邦見麵的時候,薑煙穿著直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