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個與他們有兩千年相隔的姑娘十分仰慕兄長,所以霍光對薑煙的態度也不錯。
“兄長與衛大人是陛下倚重的重臣。可就算如此,陛下重用兄長的時候,也會卸下衛大人身上的權利。”霍光看得十分清楚。
他在這幾十年來,一直都在看。
看著王庭裡的人你來我往,看著朝堂上的人爾虞我詐。
“司馬遷、淮陰侯、張騫,他們所求的與我都不一樣!”霍光驕傲的往前走,身後的宦官捧著漢武帝劉徹剛才賜給他的那張畫。
“我要當周公那般的重臣,名垂千古。”
霍光走在前麵,那是一條寬闊卻崎嶇的大道。
他在上麵步步小心,如履薄冰。
在他的身邊,先出現了三個身影,他們一同向前。
隨著一聲厚重的鐘聲,整個天空都灰白了。
薑煙猛地回頭看。
未央宮好似被一片哀傷包裹。
那個靠在床榻邊努力打起精神的暮年帝王出現在薑煙的麵前。
她看著劉徹逐漸變得年輕,茫然的從未央宮走出來。
抬頭的時候,仿佛看到了什麼,興高采烈的朝著前麵奔跑。
前方。
是他的太子、衛青、霍去病……
薑煙深吸一口氣,繼而跟上霍光的腳步。
與奔跑著的劉徹,擦肩而過。
霍光領著一個八歲的孩子,走進未央宮。
這是兩代帝王的交替。
是大漢走向更輝煌的昭宣中興的第一步。
也是霍姓家族將在大漢時期崛起,就此盤踞幾十年的開端。
薑煙追上去。
可此時的霍光已經全然顧不上她。
擁有權利的滋味令人迷醉。
隨著托孤重臣之一的金日磾去世。
霍光一邊要扶持漢昭帝,一邊又要與上官桀、桑弘羊鬥爭。
薑煙看著霍光在權利欲海沉淪,看著霍家一步步走向顯赫,他也獨攬大權。
曾經的政敵一個個倒下,新的政敵又會出現。
她卻想起了那個在綺麗天空下,放鬆肩頭的霍光。
說要成為周公的霍光。
薑煙後退兩步。
他成不了周公。
反倒是因為廢天子一事,與伊尹並提。
這座未央宮,來過一個躊躇滿誌,劍指西域的英武帝王。
也來過一個年幼,身不由己,卻依然一心為民的幼帝。
更是來過一個被稱為“史上最荒唐”的一十七天的皇帝。
霍光在設計廢黜劉賀的那一刻,權利的刺激在他身上達到了最高。
薑煙猶豫著自己要不要走過去。
她覺得自己已經認不出此時的霍光了。
反倒是霍光,在廢黜了劉賀之後,時隔這麼久,再一次走到薑煙麵前。
“薑姑娘,願意再走一走嗎?”
薑煙頷首,眼神複雜的跟著霍光。
和之前一樣的路。
隻是這麼多年過去,那處山崖邊多了一個亭子。
霍光站在亭子裡。
他頭頂再也不是瑰麗的天空,而是打造仔細精美的涼亭。
“姑娘如今是怕我了?”霍光覺得好笑。
薑煙不畏懼劉邦,不畏懼劉徹。
反倒是害怕他這麼一個臣子?
然後,他看見薑煙點頭。
“恩。怕了。”薑煙走出涼亭:“看著一個人變成自己陌生的樣子,如果朝夕相處,或許不會發覺什麼。可是我不是。”
薑煙的視角,是看著霍光一步步走向權臣的。
人是複雜的。
到了這一刻,霍光不再需要向誰證明自己的能力。
他的能力,是保護整個霍氏家族。
“陌生又如何?”霍光麵色一肅:“我無愧先帝,無愧陛下,更無愧於大漢。”
他也走出涼亭。
與當日一樣,廣袖在行動間掃出獵獵風聲。
“上官桀要與皇室關係更親近,那孩子雖然也是我的外孫女,可她姓上官,不姓霍!金日磾死了,形勢發生變化,我當然要自保為上。”
霍光知道,自己今日廢黜劉賀。
他曾想要與周公一般的理想就此遙不可及。
既然如此,那他就當讓皇帝都必須退避三尺的皇位之下第一人!
“他們要殺我,誣陷我。若是我不小心謹慎,墳頭草早已三尺高!”
霍光嘶吼著。
武將戰場刀劍無眼。
可那朝堂上卻是比戰場更凶險萬分。
稍有不慎,死得不是他一個。
而是整個霍家。
“我要做到,就是皇帝也必須善待我,敬重我。如此這般,霍家才是安全的。”
所以,他要一步步走到最高。
所以,他在朝堂殺人不見血。
所以,他要以劉賀立威!
“不過也不要緊。”霍光長舒一口氣,對薑煙笑:“許久沒有人聽我說這些了。說出來竟然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旁人都看他權勢滔天。
卻不知他夢裡都是滿門掛白,血跡流到他家門口的台階上。
“霍家,還有一條路。”
霍光眼睛彌漫著水汽,苦澀一笑:“沒想到,最後還是要借兄長的光!”
“可我不悔。”
當不成周公。
他就當霍光,當他自己。
“往後,不會再有第一個霍光。”
霍光看著山崖之下,仿佛在看後世的那些人,驕傲且自信的說:“他們當了‘霍光’,也隻能學我的形,學不到我的骨。”
在進入幻境之前,薑煙對霍光的印象非常扁平。
隻是現在看,霍光是矛盾的。
明知道當了權臣,結局定然不會好。
可他做的事情,除了對皇帝的威脅外,樁樁件件利國利民。
他要皇帝動他不得。
要皇帝哪怕在他死後,也指摘不得。
事實上,如果不是霍光的妻子,他真的做到了。
“說了這麼多。”霍光隨意的拭去眼角的水光,指著未央宮的方向,說:“他來了。大漢的新希望!”
薑煙不再沉浸於霍光的情緒中,而是順著他指著的方向看去。
未央宮迎來了新的主人。
一個尚在繈褓時,就被送入官獄。
在市井中鬥雞走馬,夢想是當遊俠的皇子。
帶著他的平民妻子,與年幼的長子,走入了那座未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