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喜要這兩個孩子跪彆嵇康,被山濤攔住:“聽琴吧。叔夜隻怕不願看到琴聲響起之前,兒女向他跪彆之態。”
對麵的嵇康合眼輕笑,手指落在琴上。
就是閉著眼,他也能彈奏出這首《廣陵散》。
琴聲激昂,氣魄恢弘。
薑煙就站在人群中,看著嵇康身處刑場卻猶如置於石台,周圍是劊子手,頭頂是司馬屠刀。
可他想要彈奏的對象,是自己的孩子,來送彆的友人,還有那三千太學生。
《廣陵散》在刑場上繚繞飄蕩,樂聲從每個人耳朵,一直到心裡去。
隨著時間到來,《廣陵散》一曲終了。
那三千太學生終究是沒有等到司馬昭的赦免,沒有等到這樁案子的真相。
“廣陵散……”嵇康抱著琴,笑得暢快卻又苦澀:“終絕矣!”
屠刀落下的那一刻,薑煙明顯能感覺到滾燙的血點落在她的臉上。
她偏過頭去,看到的是山濤扭開目光,雙手卻死死捂住了那兩個孩子的眼睛。
從山濤的指縫中,薑煙對上了一雙茫然的漆黑眼珠。
嵇康身死。
他至死也不曾為司馬家效力,到死的那一刻,也都身體力行的踐行著他的理想。
狂傲疏狂,隻是不想做那俯首帖耳的人。
他像是從來沒有長大的孩子 ,喜怒形於色,從來都不會委屈自己。人生的快活,就在於他的不羈。
可嵇康又像是理性的成年人,聰慧的頭腦讓他敏銳的分辨出這個世道的混亂渾濁。
他獨行濁世,有如花美眷,二三好友,兒女承歡膝下。
縱然死,他也不懼。
他不是死於冤案。
也不是死於自己錯信了呂巽。
而是死於司馬昭的不滿,這個黑暗朝堂的傾軋。
可在嵇康死後,向秀終究對著司馬家低下頭顱。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廣陵散》無人敢彈,嵇康無人敢論。
他們就像是一個禁忌。
隻化作司馬家手中趨勢用於震懾天下文人的工具,助他總攬這風華無雙的天下。
薑煙站在原地,渾然不覺身邊的山濤和嵇喜以及嵇康的兩個孩子都化作煙塵飄散開。
她也不敢看到在刑場上的嵇康。
臉上的血點仿佛要灼燒穿了她的皮膚,燙進她的骨頭裡。
薑煙閉著眼,忍受著衝入鼻腔的血腥味,就在快要受不了的時候,竹林風習習吹過,淡雅的竹香瞬間衝散了血腥味。
歡笑說鬨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還能聽見古琴彈奏的聲音。
薑煙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周圍的一切都是綠色的,風吹得竹葉沙沙響,好像墜入了誰的夢境。
夢幻得讓人不敢相信這是真實。
薑煙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腳步越走越快,尤其是在她聽出有自己熟悉的聲音後,更是提著裙子大步跑起來。
在竹林深處,小河潺潺。
薑煙看到了嵇康。
他隨性自然的靠著大石坐下,膝上放著他的琴,手邊還有一壺酒,仰著頭自然瀟灑的撥動琴弦,琴聲竟然與河水潺潺的聲音交融在一起。
天人合一,不外如此。
阮籍半躺在嵇康身後的大石上,手裡拿著酒壺,小指曲著置於唇邊,伴著琴音和流水聲,發出哨音。
他半生都在徘徊。入仕、避世、入仕、再自請閒職。
世人都說他好哭。
是。
他哭這江山傾頹,哭奸臣當道,也哭自己,讀得滿身書香,卻終究無用。
倒不如醉生夢死,還能尋到片刻安寧。
似乎想到了什麼,阮籍的臉上帶著得意之色,用力發出一聲清脆嘹亮的哨音,驚起竹林一片鳥群。
山濤走來,端著酒杯示意阮籍給他倒酒。
哪怕一封絕交信使他聲名狼藉,山濤也不曾記恨過嵇康。
他如何不懂嵇康的心性和理想呢?
可活著,難道不重要嗎?
他在宦海沉浮,向這世道低頭,卻用他垂下的雙眼去仔細看那些士族不曾看到的土地。
選賢舉能,國之重器。
摯友托孤,他也點頭答應,悉心照顧,猶如親子。
很難說山濤與嵇康是不是最互相了解的那個,但薑煙可以肯定,那封絕交信定然不是嵇康真的厭惡了山濤。
在那樣的環境下,有太多的事情不得不妥協,也有更多的事情不能退後。
薑煙望著竹林,山濤的身邊還有在喝著酒手舞足蹈的王戎、靠在樹乾上閉目養神的向秀、縱然麵目醜陋身材矮小,喝著酒卻仿佛在享受人間最美之事的劉伶、抱著阮彈奏,應和嵇康琴聲的阮鹹。
薑煙身形逐漸被拉開,竹林之景也變得遙遠,上麵的人甚至都化作了一個個小黑點,看不清晰。
竹林七賢。
後世總有人學他們的放浪形骸,學他們的不拘小節,自以為風流名士。
卻不知,這竹林就是他們的夢中的故鄉,疏狂又清醒著的放縱著、不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