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衣袍擺動間意外露出來的鞋上都繡上一圈米珠做點綴,腳後跟的位置還各有一顆拇指大小的翠玉。
南昌的二月份濕冷,愈發襯得梅花清新。
通身貴氣的少年放下筆,唇角上揚,後退半步頗為自得的看著桌上的畫。
還不等少年多欣賞,幾個仆從和丫鬟急匆匆的走上前,又是給他係上披風,又是塞進手爐。
“您作畫也就罷了,怎的能如此不在意身體?”
“今兒天氣可不好,昨夜才下了雨,您若是有什麼不妥的,咱們這些當奴才的……”
“好了好了!”少年站在原地,任由這些仆從給他係上灰鼠皮的披風,手裡塞進了一個暖烘烘的手爐。
隻是頗為無奈的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該怎麼在注意,心裡有數。”
“您最好是如此。”說話的丫鬟年紀不小,與少年說話的時候語氣還略有些熟稔的意思。
相比其他誠惶誠恐的仆從,這丫鬟更有主見,在少年的麵前也頗有地位。
薑煙在亭子裡看得出奇,從那張笑得燦爛的少年俊顏裡半天才找出了朱耷的五官痕跡。
也不怪薑煙能一下子鎖定眼前的人是朱耷。
而是那少年脖子上的瓔珞簡直不要太晃人眼睛。
能夠在這個年紀穿戴如此富貴,又不是辮子頭的,那就隻能是朱耷。
“行了!你們就不要打攪我了,我可還有幾筆琢磨怎麼加上去。”少年朱耷擺擺手,讓那群人都離開。
過了好一會兒,朱耷才突然看向薑煙:“薑姑娘覺得,我這畫可缺了什麼?”
薑煙被朱耷嚇了一跳。
她一開始原本以為這就是幻境裡的朱耷,而不是現實中的那個。
現在看來,從進入幻境的那一刻開始,朱耷就已經融入了這個世界。
與他後來更鮮明的風格相比,朱耷如今的畫中的梅花看起來更為隨性,靈氣逼人的同時,少了梅花的清冷,多了幾分貴氣高潔。
少年朱耷此刻正是壯誌躊躇之時。
薑煙知道大明此刻是大廈將傾,可在朱耷一乾人眼中,事情還沒有到最後的那一刻。
“我看不出來。”薑煙仔細看那幅畫,隻覺得好看。
朱耷的父親和祖父,甚至是叔父在江右畫壇都頗有地位。
從小耳濡目染,朱耷不僅單丹青,還寫得一手好書法。
明清兩朝時期的江西文壇盛況下,朱家三代人都能頗有名氣,靠的可不是宗室的身份。
“差了魂。”朱耷兩指並攏,虛虛的點著宣紙。
話音落下,陰沉的天空下起雨來。
冬日的冷雨打在人身上,猶如針紮。
朱耷就這麼緊緊的站在雨中,任由冷雨將宣紙打濕,將顏料和筆墨都劃開。
剛才還那麼枝乾清晰,花朵吐蕊的梅花圖在雨中模糊成一片。
紅的黑的混在一起,隻能依稀看見之前梅花的影子。
薑煙縮著脖子躲在梅花樹下,朝著站在雨中的朱耷招手:“雖然不會生病,但是您不冷嗎?”
每一滴雨水觸及皮膚,都像是一根冷冰冰的針紮入皮膚,然後鑽進血肉裡,溜進骨頭縫中。
“有魂了。”朱耷低著頭,不知是看著自己的鞋尖還是麵前的畫,臉上的水痕也不知道是他的眼淚還是天上的雨水。
“你們眼瞎了不成?怎麼敢讓少爺淋雨?”一個中年女人打著傘急匆匆趕來,對著那群隻晚了幾步的丫鬟仆從破口大罵。
隨後滿臉慈愛的望著少年朱耷:“少爺,您怎麼也不打傘?”
再看桌上的畫,滿是可惜的說:“哎喲喲,這群腦子塞了糠的元寶,怎麼就……”
“沒事。”朱耷打斷她說話,隻扯了扯嘴角,轉身走入愈發勢大的雨中。
聲音從雨幕後傳來:“是我讓他們走的。這種時候,我自身都顧不及,何必拉著他們?”
在後麵的中年女人和那群仆從都麵麵相覷,完全不懂朱耷這到底是怎麼了。
薑煙左右看看,最後咬著牙衝入雨中,去追朱耷的身影。
她看過皇帝每天的飲食起居,也看過曆史上不少文豪的生活。
但朱耷絕對是其中的結合體。
每日與筆墨書香為伴,作為大明宗室,更是衣食無憂。
隻是,這樣終日不知愁滋味的日子也有結束的那一天。
隨著崇禎帝的白綾,斷的不僅是他的命,還有整個大明。
朱耷作為朱家宗室子孫,自然不可能不被波及。
還未從亡國的震懾中走出,朱耷又迅速麵臨父親的離世。
朱謀覲合上眼睛的那一刻,整座院子都傳出悲戚聲。
朱耷腳步踉蹌的轉身,雙手捂住耳朵,隨後猛地衝出父親的臥房。
“他們都在哭。我不知道他們哭的是我爹的離開,還是哭大明。”朱耷衝回自己的房間,合上房門,不願意聽外麵仆從的敲門聲,死死的捂住自己的耳朵,滿臉痛苦的對薑煙說:“不如意事常□□,可與人言無二三。你懂嗎?”①
薑煙不知怎麼形容那雙眼睛。
他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國破家亡的事情發生在一瞬,這對從前錦繡人生的朱耷來說,無異於當頭棒喝。
也知道,不論是大明還是他爹,都是無可再挽回的事情。
死亡無法逆轉,而轉移至江南的南明,真的能從清軍的手裡奪回大明江山嗎?
他懂,又不想懂。
這一夜後,再從房間出來,那個發揚蹈厲的朱耷竟然患上了口吃。
他愈發沉默下來。
與家人一起草草為父親舉辦葬禮後,一家人不僅是亡國之民,還是亡國宗室。
日子變得尷尬起來。
家裡的仆從一個接著一個遣散,朱耷看著滿屋子的書和畫,卻怎麼也提不起筆,也看不下去任何書。
旁人與他說話,他也好似聽不見,說不出。
走在大街上,有人安慰他,也有人譏諷朱家無能,打不過李自成,更打不過清軍,害的無數地方血流成河,人比畜賤。
這些話,如影隨形。
漸漸的,開始有人說他大受刺激,不僅成了個啞巴,還成了聾子。
那些人又開始搖頭歎息,看他的眼神滿是同情。
薑煙走在朱耷身後,卻突然心酸的想起來大明的那群人。
若是他們知曉,在他們以為的大明“結局”之後,曾經繁華的南昌城裡有一個後人,經受著亡國的全部痛楚,會有多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