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慎睚眥必報,林容雖隻來了半年,卻也有所耳聞。
去歲冬日,陸慎的二叔送妻子回娘家,於涼州受埋伏,一家慘死。陸慎聞聽此事,當即點兵,率八千雍州鐵騎破涼州。涼州城內,世家豪族儘被血洗,三萬涼州披甲儘被坑殺,涼州節度使劉邕更是被暴屍城頭十日,屍身被鷹鷲所食。朝廷雖知此事,卻也隻得默認,頒布詔書,命陸慎兼任涼州節度使。
林容聽了,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夢裡自己被吊在城頭上,幾隻禿鷲在上空盤旋。那禿鷲幻化出人聲:“你父親崖岸自高,欠我們一條命,如今便由你來還他的罪吧。”
林容被嚇醒,睜開眼睛,已經是天光大亮了。
大丫頭翠禽掛起帷帳,抱了衣裳過來:“縣主醒來,可是好睡,已經快午時了。奴婢命人做了白玉蝦圓,蝦圓照縣主說的法子,先用雞湯火煨,再用紫菜拌,果然清亮爽口,又不失蝦的本味。還有班魚,也是照縣主的法子,用雞湯煨,再下酒三分,水一二分,秋油一分,起鍋的時候加一大碗薑汁,再不用彆的了……”②
林容叫她服侍著先用釅茶漱口,這才穿衣洗漱,笑著打斷她:“好了好了,端上來吧。”
丫頭魚貫而入,直在外間方桌上擺了一二十道小菜,翠禽一邊布菜一邊回稟:“老太太送來的幾個丫頭打發回去了。老太太覺得叫長公主拂了麵子,昨日便開始稱病,折騰得滿府的女眷都去侍疾,連六姑娘也一大早便被叫過去了。另新選了幾個丫頭過來,都是現成都得用的。都叫她們在廊下候著,縣主要不要見見?”
林容搖搖頭:“待會兒再見吧。”
翠禽往林容填白瓷小碗裡夾了塊魚肉,接著嘮叨:“喜順她姐姐照著縣主寫的方子,買了藥來,不過吃了三日便大好了。昨兒來園子裡磕頭謝恩,說江州城的大夫都請遍了,都說沒得治了,還是縣主的方子有大用。”
林容本不想顯露醫術,隻那日見小丫頭躲在廊下哭得可憐,一時起了醫者之心:“我哪裡會開方子?隻不過忘了是在哪本古書上瞧見過這個病,依葫蘆畫瓢寫下來,原也不知有用。”
剛用完飯,長公主便到了,她出生的時候正是王朝極盛之時,後嫁給崔訣,除了與老太太有些婆媳之爭,一輩子順遂,養得一副說一不二的淩厲性子。
她生得明豔大方,卻不喜脂粉打扮,照舊一身半舊的雲緞,拉著林容打量,皺眉:“又瘦了!”旋即又笑:“你要養好身子,雍州可不比江州,那裡聽說很冷,十月便開始下雪,等到十一二月的時候,連路上都起了冰,來年開春才會化開。”
她冷冰冰地手撫在林容臉上,歎息:“十一,如今是亂世,你舅舅的政令連洛陽都出不了。什麼情啊愛的,飄若雲煙,都是虛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娘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都是為你好?
林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崔十一娘,也並不打算長久地扮演崔十一娘,她覺得自己總歸是要走的,並不曾把這裡當做家,也萬分不習慣這裡的生活。
不知怎的,此時聽了長公主一番話,竟然平白生出一股怒氣來,林容望著她冷冷道:“倘若為一個人好,便是要逼死她,那這種好,倒也大可不必了。”
長公主站起來,斂了笑,定定望著她,好一會兒才扯出個冷笑來:“你說你忘了從前的事,原來是扯謊,看來不止記得清清楚楚,還等著跟我一筆一筆算賬呢,是不是?彆怪我話說得難聽,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須得你做的事,你是一件也不能少的。你要有誌氣,安安分分得嫁去雍州,將來未必沒有我求你的一天。”
“你是崔家的姑娘,享了這十幾載的榮華,受江州百姓供養,自該為江州儘力。你往日有些小兒女心思,我是知道的。如今,定了雍州這門親,你就趁早收起來,彆又弄出個墜崖來,叫大家都沒臉。你父親肯替你遮掩醜事,我卻是眼裡再揉不得沙子的。”
長公主說完這些話,便吩咐人封了園子角門:“你們縣主養病為重,素日喜靜,更不許人打擾。”
林容知道,這便是軟禁的意思,隻怕不到出嫁那日,是絕不會叫她出門走動的。
封了角門,叫侍衛嚴密把守,一時之間連丫鬟婆子行動間也受限。崔琦也進不來,隻托人送了十幾本官邸藏書閣的書進來。
林容終日無事,一兩個月間竟把那些書都翻了個七七八八。
這日,歇過了午覺,便拿著一今人的讀書筆記慢慢讀著,其中寫‘偶得雍州千崖客手書一副,其字畫雖不堪,然則短句似妙手偶得,真乃文章天成也’。
林容這才發現,那筆記裡還夾雜著一副手書,翻開來,是陌生的柳體,隻那詞卻無比熟悉——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她一時愣在那裡,這句條幅是大領導的最愛,又因為領導酷愛書法,除夕的時候每人發了一條幅,當做春節福利。彆人也就象征性地拿回家,隻有跟林容同一個導師的研究生師兄煞有介事地貼在自己辦公室裡,不僅貼在辦公室裡,還日日臨摹。林容嫌他丟人,好久都沒好意思跟他說話。
林容胸口微微發熱,整個人忽然輕快了許多,仿佛於混沌之中尋得一點微光,這裡並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的。
至少,不是一個人,那另外的那個人又在哪裡呢?
作者有話要說:《世說新語·德行》
②《隨園食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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