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哼一聲:“不必審了,是我命她做的。你心裡很明白,我也早同你說過,我不耐煩見崔家的人。現如今我隻問你一句話,你當真要將那崔十一以發妻待之?”
陸慎回:“長輩做主,天子賜婚,三媒六聘,豈能言而無信?”
太太勾唇譏笑兩聲,略帶些細紋的丹鳳眼微微上揚,顯出幾分年輕時的風華來:“好好好,真是跟你父親一個秉性,大丈夫敢作敢當,隻要上了心,便是仇人的女兒也照納無誤。倘若他活著,瞧見你如今這樣孝順我,說不得還要讚一句,我好福氣呢!”
陸慎抿唇站在那裡,不答話也並不反駁,默然不語,好半晌另端了茶擱在太太手旁的小幾上:“母親,何必這樣說呢?父親在日,何嘗如此?”
太太望著陸慎,他一兩歲時牙牙學語的模樣仿佛還在眼前,就忽成了今日嶽峙淵渟,海涵地負的一方諸侯,母子疏離之情,無可更改,一時悲從中來,扶著頭無力擺手:“你去吧,我累了。“
陸慎道了一句是,負手站起來,把那隻鬥彩纏枝蓮紋碗傾倒,兩粒赤紅的丹藥立刻滾了出來:“這些丹藥,母親還是少吃為好。父親去前,囑母親保重,此非保重之法。崔氏雖年幼,卻穩重識大體,必能替兒子孝順母親。母親安享天倫之樂,兒子才不負父親臨終前殷殷重托。”
提及亡夫,太太似有怔忪,麵容也柔和了些:“好,你要學你父親,我自然沒有話說,隻叫我喜歡那崔氏,隻怕比登天還難。”
陸慎道:“服侍姑舅,乃為婦之道,倘崔氏有不到之處,母親隻管教她便是。”
言罷,躬身退了出去,沉硯上前回話:“杭卿上次受了刑,不想昨日發起高熱了,請了大夫,已不大好了。”
陸慎吩咐:“送她回太太的聽濤院。”
陸慎慢慢踱步,不知不覺已到了弇山院,院內一片靜謐,推開門,見內室點著盞小小的琉璃燈,那琉璃罩叫崔氏改弄了一番,斑斑駁駁露出些溫馨的橘光:她一向都是這樣,不管在哪裡,總能叫自己儘量過得舒心些。
他撫開帳子,見那小女子一頭青絲散在鴛鴦枕上,一張小臉睡得微微潤紅,想必此時小腹已經全然不疼了。陸慎自顧自脫了外袍,丟掛在屏風上,躺在床上,將那小女子環腰抱在懷裡,下顎抵在她額頭上。
林容睡得迷迷糊糊,腰上叫箍得有些緊,拍拍他的手,問:“怎麼了?你不是上彆處睡去了嗎?”
見他不回話,林容又道:“沒用晚膳,餓了?方才我吃了一道米糠漬的清醬肉,味道很不錯,還剩一點,叫丫鬟們端來給你墊一墊?”
陸慎不滿地哼一聲,手上微微用力,叫林容不得不睜開眼睛,撇見他臉色暗沉,渾身都似乎散發著一股不對勁的氣場,嘟囔:“大晚上的不睡覺,跟誰吵架去了?我可沒惹你!”
陸慎不答,沉默良久,等得林容幾乎又快重新寐著了,這才聽見頭頂上傳來聲音,問:“倘若你日後有了孩兒,會不會叫旁人撫育?”
林容聞言立刻警覺起來,後背涼幽幽的,一絲睡意也無了:“你……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答應過我的,一年內不生孩子的?再說了,我剛來月事,想生也生不了。”
想了想,又道:“你要實在著急,把青州的王美人接過來,我看你倒不厭煩她,人也生得不錯的……”
陸慎手上接著稍稍用力,林容吃痛,隻得答:“倘若我有了孩兒,我生下他就得對他負責,怎麼會丟給旁人?”想了想道:“一定要好好教他,千萬不能養成個壞脾氣。”
陸慎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鬆開手來,去勾那女子的青絲,娓娓道來:“我外祖父祖籍雍州,官至洛陽大司農,喜嗜美竹,遍植宅院,一時頗負文人墨客的盛名。你母親長公主趙元宋附庸風雅,縱馬而入,說是‘崔夫人要賞竹’。我母親那時省親在家,出言嗬斥,反被當做小丫鬟鞭打了一頓,病了大半個月才好。”
林容聽得頭皮發麻,可以想象,長公主那跋扈的性子,年輕時更甚,又受皇帝寵愛,是做得出來這種事的,心裡又哀歎:這是又要來找我算賬麼?我那時候,還沒來這個倒黴地方呢?
林容想了想,為了今晚能睡個好覺,索性麻利地認錯算了:“我的錯,我明日向你母親斟茶賠罪。”
見其言不由衷,陸慎哼一聲:“這樣的事,你倒是好說話了?”
林容連連嗯嗯,打了個嗬欠:“可以睡了嗎?”
良久,陸慎道:“因著這樁舊事,太太倘有不對之處,你要多體諒她幾分,但是……也不必叫自己太委屈。”
這時候的男子以父母宗族為重,妻子不過是外姓之人,陸慎並不會對她母親怎樣,這本在情理之中,隻是叫自己彆太委屈,又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