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懶懶地:“嗯。”
他也沒和陳慢客氣,掛了電話。
陳慢這孩子以前還沒那麼粘他,他親哥走了之後,他又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那陣子謝清呈經常去看他,後來陳慢恢複過來了,也就時不時地往謝清呈家裡跑,跑到最後謝清呈都嫌他煩了,他才稍微消停些。
不過陳慢說的對,他奔波了一天,是真的有些累,於是就這樣披著睡袍在床上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兒。
這一合眼,就睡過頭了,醒來時他看了眼桌上的電子鐘,晚上十一點十分。
這個點賀予應該已經回來有一陣子了,隻是自己剛才睡得太沉,沒有注意到任何外麵的聲音。
沒辦法,他明早就要走了,賀予開戲又很早,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麵,於是謝清呈想了想,拿起桌上那張薄薄的卡片,去了隔壁賀予的房間,好歹先把卡還給他。
敲了幾遍門,卻沒動靜。
謝清呈想起傍晚時賀予在暴雨裡來來回回地重複拍攝,估計這男孩子是累睡著了。他垂下了手,俯身打算把房卡通過門縫底下推進去,然後發個信息給賀予,等他第二天醒來就會看到。
但指尖還未將房卡推進去,謝清呈就忽然發現——
賀予房間的燈是亮著的。
光線不是很明朗,隻開了一盞落地燈,不過透過門下麵的縫隙還是能很清楚地確認裡麵的光亮。
謝清呈心裡沒來由地打了個突,他起身敲門的聲音不由響了些:“賀予,你在裡麵嗎?我來還你房卡。”
沒應聲。
謝清呈拿出手機播了賀予的電話,沒過一會兒,一門之隔的賀予手機鈴聲響了。
對賀予病情很不放心的謝清呈最後敲了兩下門,然後朝著緊閉的灰褐色房門提高聲音道:“賀予,你再不出聲,我就刷卡進來了。”
“……”
“你聽到了沒?”
還是沒有回應。
謝清呈把半舊的卡片貼上感應條,滴答一聲輕響,門開了。
屋內拉著厚重的窗簾,房間裡有很濃重的酒味。
謝清呈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的目光在臥室裡掃了一圈,然後在角落裡,他看到了那隻把自己縮成一團的男孩子。
最壞的猜測在這時成了真,謝清呈氣不打一處來:“……你!”
男孩子像一隻籠子裡的小龍,動了一下,沒太大反應。
謝清呈終於看到了他偽裝之下的真相——他的直覺並沒有錯,賀予不是無緣無故替人救場,跑來劇組消磨時光,他是真的狀態不對,需要發泄情緒。
其實賀予從知道謝雪喜歡衛冬恒之後,就發了病,但不算最嚴重的情況,還能克製。
他覺察到自己不對勁後,就立刻去醫院開了藥,後來又到劇組排遣。可每日白天他在人前還能裝一裝淡定,一到了晚上獨處,就克製不住了,為了不讓病情惡化,他就把帶來的藥都亂七八糟吃了下去,心裡還是有些堵,又喝了酒。所以謝清呈進屋之後,看到的就是滿地散亂的酒瓶,還有藥盒。
賀予在濫服藥劑。
謝清呈辭職之前就特意和賀繼威說過嚴格控製藥物的重要性,如果這些藥也失效了,賀予病情再惡化,就隻能被送到病院物理控製。
他甚至都沒有說“治療”。
就和在成康精神病院看到的那些人一樣——控製,拘束帶,電擊,囚禁——一切的一切都起不到痊愈的作用,隻是讓他墮為惡獸,戴上鐐銬嘴套,不能傷害他人。
賀予將會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醫生都看不得病人作踐自己,謝清呈朝賀予走過去,語氣裡多少帶上了些怒意:“……賀予。”
“……”
“賀予。”
“……”
“賀予!”
男生終於動了一下,那雙漂亮的杏眼在濃密纖長的睫毛下轉動,慢慢地移到了落地燈光暈裡,那個還披著浴袍的謝清呈身上。
“是你。”
然後沒等謝清呈回應,他就把頭靠在床頭櫃上,輕輕地:“嘖,我的天……你進來乾什麼啊。”
“……”
“我就是工作太累了,喝了點酒,沒什麼事,你走吧。”
酒精讓他控製住了嗜血的暴力因子,卻讓他頭腦昏沉,一向聰明的青年在這會兒編不出任何像樣的謊話,事實上,他也太累了,他也不想再編。
“走吧,不要多管閒事。”
回應他的是手腕上的疼痛,還有屬於男性的牽扯力量,他沒回過神就被整個人拽了起來,丟到沙發椅上,渾渾噩噩視野模糊間,賀予隻看到了謝清呈那張熟悉的嚴峻的臉——
一雙桃花眼。
賀予像被刺了一下,驀地把臉轉開去,目光直直地側過去盯著牆角一個毫不相乾無辜入局的裝飾畫。酒店俗套的梵高星空,扭曲的夜,混亂的星。
他鼻音沉重,聲音竭力沉穩,但已經響了起來:“謝清呈,我說了我沒事,你還在這裡乾什麼。醉酒你也管?”
謝清呈說:“你以為我願意管你,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像什麼話。”
“……”
賀予懶得理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瞼。
也就是這個時候,謝清呈借著昏暗的落地燈光看清楚了他的手腕——
描摹塗繪上去的文身已經洗去,化妝師用以遮蓋的粉底也不複存在,裸露在青年手腕上的,是一道深刻的,落下不久的刀疤。
謝清呈的心一下子沉了。
“你他媽又割腕!”
“管得著嗎你!又不是割你的腕!”
謝清呈真想不管他了。
但想到精神埃博拉症,想到賀繼威從前和他說的話,謝清呈還是咬牙道:“好。我不和你吵。我不和你吵行了嗎?”
說著他就走到了賀予的書桌前,那上麵有個盒子,是藥盒。
“趕緊給我把這些吃了。”
從書桌旁邊回來,謝清呈端了一大杯熱水,拿了兩枚他重新選過的,帶鎮定作用的藥片。他遞給還是坐在地上雙手抱膝的賀予。
賀予把臉偏了偏。
“你要自己吃還是我給你硬灌進去?”
“……”
“吃了。吃完我他媽就不管你了。”
實在不想再在他麵前狼狽,何況賀予喝多了酒,多少有些頭腦昏沉。他最後還是懨懨地抬起眼,從謝清呈手裡接過了藥片,捧著水杯送服下去。
“吃完了,你可以走了嗎?”
謝清呈不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君子,他抓過賀予的手腕:“坐下。”
賀予冷著臉要把手抽回來。
謝清呈:“給我坐好了。”
“不是說我吃完藥你就不管我了?”賀予把頭往牆上後仰著一靠,喉結上下攢動。
謝清呈沒回他。
賀予閉上眼睛:“……你讓我就這樣自己安靜著,行不行?”
青年的長睫毛簌簌顫動著,喉結上下滾動。
“彆煩我了。”
他似乎真的是頹喪了,瀕死的魚在還有求生欲時會翻騰蹦躂,而他現在像是聽天由命,就等著最後一口氧氣從胸腔裡漏走。
謝清呈攥著他的手腕,垂著桃花眼看著他,很嚴厲:“你遇到了什麼事?”
“……”
謝清呈:“你是個精神病人,這沒有什麼好羞恥的,錯的是病不是你。七年了賀予,我以為你不會再諱病忌醫。你就這樣輕賤你自己。”
“……”賀予的手腕還被抓著,就這樣仰著頭皺著眉,他覺得自己的心在酒精和藥物的催化下越跳越局促,快得幾乎令他心慌。
謝清呈的手扣著他,就像在號他的脈。
要和從前無數次一樣,把他竭力隱藏的心思和病灶都看透都刺穿。
賀予隱約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不行,他本能地開始掙紮,手腕要從賀予的掌心中抽出來,兩人拉扯得厲害了,賀予的醉意愈深,他最後往身後牆上一靠,仰起頭,喘了口氣,胸膛一起一伏著。
“謝清呈,你不放手是吧?”
男孩把頭一偏,再轉過來時眼眶都是血紅的,一半因為醉,一半因為恨,他冷笑:“是,我是不開心,我是不高興,我是控製不了自己,一切都像你說的那樣,你全預測對了,滿意了?要來看笑話,看著了?”
謝清呈沉著臉:“你以為你笑話有多好看,我替你爸看著你,是怕你出事。”
“你怕我出事?”賀予幾乎是諷刺的,紅著眼眸,“我們的醫患關係已經結束了,你替他看什麼?他付你錢了嗎你替他看!我爸他白嫖你你也乾!”
賀予說完這句話,狠狠將自己的手一抽,這次終於從微出神的謝清呈掌心中把手腕抽了出來。
謝清呈不知道現在年輕人嘴裡白嫖的意思,一時有被惹到,嚴厲地訓斥:“說什麼東西!什麼嫖?他是你爸!像不像話你!”
“你這麼聽我爸的話,乾什麼都衝著他的麵子,那你找他去,讓他給你工資再說,我反正是雇不起你。”賀予醉得有點厲害,精神又很壓抑,冷笑著,盯著謝清呈,“你真一定要管,我也隻能白嫖你,白嫖就是不付錢的意思,謝醫生,你願不願意?”
“……”
謝清呈看著賀予的眼睛。
濕潤的,空洞的,自嘲的,嘲他的……哪怕那樣濃深的睫毛遮著,哪怕周遭的光線昏暗如是,那雙眼睛還是能傳遞出蕪雜的情緒。賀予仰著脖頸,側著麵頰,眼尾似乎停泊著淚,又似乎什麼也沒有。
他就這樣斜靠著,睨著他,問他。
“這樣沒意思吧,啊,謝清呈?不願意吧?”
“多管閒事又有什麼意思呢……?”
“割個手腕又不會死,你讓我心安理得地發泄發泄行不行?我已經儘力了,我沒殺人沒放火我他媽自殘還不行嗎?我抑鬱我礙著你們什麼事兒了?是不是都他媽想逼死我啊!夠了嗎!”
賀予的腦子是越來越混沌了,意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流逝著,他平時對謝清呈話不算太多,醉意上來了才會變得暴躁多言。
謝清呈就這樣低頭看著他,聽他說了好一會兒,然後——
他忽然抬手,蓋住了賀予的眼睛。
目光被遮擋,賀予怔了怔,一把握住謝清呈的手腕——他用的力道並不輕,但他的聲音很輕,輕的近乎耳語。
“謝清呈。”他被他蒙著眼,手掌下露出來的嘴唇一啟一合,“你想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