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北海咒罵著撂了電話,不想和女人再囉嗦半句,氣哼哼地披上衣服,從床底下翻出壓著的最後五十塊錢,往村口的暗賭坊子走去。
女人傷心欲絕,一度都不想再治了。最後還是市醫院的醫生勸慰了她,又和易北海進行了溝通。
最後易北海終於不耐煩地表示,要開刀就開刀吧,反正彆從他這裡拿錢就好,他也不想花這時間和精力趕來滬州,電話裡確認手術風險,留個錄音,到時候風險書讓他媽自己簽字就行。
儘管程序上不那麼正規,院內頗有異議,但念著秦慈岩的威信,一切還是進行下去了。住院,調理,術前溝通……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終於到了開刀的日子。
醫生再一次和那個孤獨的女人確認手術風險,告知她腫瘤位置生得十分凶惡,如果不做手術存活期預計隻剩三個月,但做手術要麵臨的危險也是巨大的,手術如果失敗,可能會有搶救不過來的風險。
“那我想再打個電話,好不好?”
女人躺在病床上有些膽怯地問道。
手機遞過去了,女人哆嗦地按了一串號碼,想要在進生死門之前和兒子再說兩句話。
但是嘟嘟嘟的漫長等待音過後,答複她的,隻是和昨日一模一樣冰冷的機械音。
易北海嗜賭,一賭起來昏天地暗,是斷不會有閒暇去接老母來的電話的。
女人最後緩慢地把手機從耳邊放下,眼睛濕漉漉地,抽著鼻子笑了笑:“謝謝醫生了。那個……”
“什麼?”
女人踟躕著,看得出她很糾結,似乎是赧於出口。
負責術前準備工作的小醫生溫柔道:“阿姨,您想說什麼都可以說,沒事的。”
女人就有些畏懼似的,問了句:“痛不痛啊?”
“嗯?”
“手術啊,痛不痛啊?”女人問這句話時,臉也臊紅了,薄薄血色從蠟黃色的皮膚底下掙紮著探出來。
“哦。”小醫生反應過來,笑著寬慰她,“不疼的,阿姨,會有麻醉,就是能讓你暫時昏睡過去的藥,一點痛苦都沒有,等你一覺醒來,什麼都過去了。”
女人聽著小醫生溫柔的描述,眼裡竟多少溢出了一些類似於“憧憬”的情緒。
一點痛苦也沒有啊……
她被推入手術間時,望著醫院走廊上方潔白的天花板,還有簇在她身邊全副武裝的護士與醫生,她腦中仍然想著最後聽到的這句話,枯朽的唇角隱約勾出了一點點卑弱的笑痕。
給她主刀的醫生是秦慈岩,秦慈岩年事已高,那一天他已經上了三台大手術,自己身體也有些不舒服,但這台手術確實太難,他必須親自操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綠色的防護衣下,老醫生的汗一點一點地滲出來。
“鑷子。”
“紗棉。”
“再遞兩塊紗棉。”
……
從容不迫,不疾不徐。
但渾身肌肉是繃緊的,關鍵時候總是眼睛一眨也不眨。
最先發現異樣的是二助,二助在拿手術盤的時候發現了老師的身子有些微的打擺。
醫生是醫生,但醫生有的時候,同樣也是病人。
在二助緊張地望著秦慈岩的時候,秦慈岩也意識到自己不行了。他慢慢地把手上不能暫停的動作一絲不苟地做完,然後以儘量不引起人恐慌的鎮定聲音說:“我眼前看不清東西了,一陣一陣的眩暈。”
他說著退了兩步,想再講些什麼,但眼已一黑,他往後倒了下去……
這是秦慈岩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他有高血脂,頸側有嚴重血栓,因此常犯頭疼惡心,卻從沒有到暈眩昏迷的地步。
醫院裡類似意外很少發生,但並非沒有先例。規培時醫生們也早就被清楚地教過在這樣的突發情況下,手術當怎樣由剩餘的醫生來通力完成。隻是女人的腫瘤位置長得實在太險惡,哪怕後來的醫生們傾儘全力,手術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母親不在了。
兒子倒是忽然變得十分孝順,他不得不孝順,他每月都眼巴巴地盼著當媽的那一點微薄的補助,更何況她死了,他的保姆、廚師、傭人……一下子全部消失了。易北海如墜地獄,怎麼也不能接受。
思前想後,自然是醫生們的不對。
他們一定是貪他母親口袋裡的最後一點兒錢,所以才忽悠她開刀住院。
補助?減免?
天上哪裡會掉這樣的餡餅,他們一定是嫌在她身上賺的錢不夠多,想著這一把老骨頭還能拿來做免費的醫學試驗,所以騙他那可憐的,孤苦伶仃漂泊在異鄉求醫的老母親,來做他們刀下的冤死鬼。
易北海越想越確信,他躺在床上,外頭是漆黑的長夜,小村莊夜梟怪叫如笑,在他腦內不斷盤旋成仇恨的漩渦,將他整個人裹挾進去。
第二日,一窮二白、家徒四壁、無錢再賭、四處欠債的易北海摸出了家裡生鏽的一把殺豬刀,在磨刀石上戧亮了,包進厚厚的臟墊布裡。
然後,他去村口的小店威脅店主給了他店裡所有的現金,踏上了前往滬州的路……
幾天後,易北海殺醫事件猶如一聲巨雷,炸痛了整個國家的心臟。
媒體上,平台上,充斥著對事件的震驚,對罪犯的憤怒,對秦慈岩的緬懷。
但漸漸地,一些滑蛇毒蠍就借著亂象出洞了。
“秦慈岩是否真的像他表現的那樣醫者仁心,悲天憫人?”
“易北海母親之死確實存疑。”
“易北海是值得同情的,他和母親生活得一直很窮困,吃了上頓沒下頓,這樣的小孩心理扭曲也是正常的啊……”
諸如此類嘩眾取寵的文章和論點開始被一些公眾號和大V輪轉。不少人為博眼球,從秦慈岩的學術論文質疑到秦慈岩的人品,還認為他既然年紀大了就該退休,沒必要留在工作崗位上放不下權力,最後害人害己。
更有甚者,開始想方設法對秦慈岩以及其家人進行所謂的深扒。一會兒說秦慈岩女兒怎麼嫁了個外國人去了國外定居,外國人有什麼好的?這簡直是拿著祖國的錢供了個賣國賊嘛。
一會兒說秦慈岩妻子年紀比他小了十多歲,她為什麼要和他結婚呢?那一定是因為想要他的錢,沒準都不是正房,大家夥兒再用力扒一扒,說不準還能扒出是小三上位。
受害醫生的私事居然成了這些人的迷藥,讓他們聞不見醫院裡還未散去的血腥,肆意沉淪進了一場剝食隱私嚼吞人心的狂歡中去。
還有某個大v,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裡,找出了十多年前秦慈岩前往抗災一線救治傷員的新聞紀錄片,大v深諳如何興風作浪而不受懲罰,他什麼也不說,但偏偏隻截取了秦慈岩一行人在救護車上因為太累太渴,旁邊的小醫生心疼老師,開了一瓶葡萄糖遞給秦慈岩喝的那段畫麵。
評論區:“我沒有不尊敬秦老先生的意思,但是有一說一,在這種災區物資都很緊張吧?給病人搶救肯定都不夠用,他這一口下去就喝這麼多……有沒有考慮過那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災民?”
“他喝葡萄糖給錢了嗎……”
“專家們權力都很大的,你看他想給人家免手術費就免手術費,怎麼可能喝葡萄糖給錢啊。我認識滬一醫院的內部人員,他們說專家都黑得很,一場手術下來紅包不少於五位數,如果你看到他們減免了病人費用,其實就是有的時候他們要拿病人去做一些風險試驗的,不然怎麼鍛煉醫術。”
但最讓人感到震驚和心寒的,還是對易北海的行為界定。
通報調查公布,易北海竟然是個間歇性精神病人。
根據《刑法》第十八條: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製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
雖然後來各種證據顯示,易北海在謀殺秦慈岩時,精神狀態完全是正常的,沒有任何不能自控的狀況,易北海依然被宣判處以死刑,但在這過程中,各方的拉扯,社會上一些令人不解的輿論,還是讓當時的很多醫護人員們感到無比憤慨和傷心。
這些事情,直到現在,都還有人念念不忘地在評述著……
謝清呈想著當年的事,麵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走上前——
“謝清呈?”
背後忽然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還有一個女人驚詫的聲音。
“你……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