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過來念都沒我年紀大,個子竄得再高也是個讀初中的小鬼。”
“謝清呈!!”
謝清呈頓了一下,依舊淡淡地,但聲音裡竟好像帶著些越界的笑意:“賀予。想不到你這麼崇拜我。”
“誰崇拜你了!!”
“你喜歡雪萊?”
“才不是!我喜歡墳墓!”
一路吵嚷。
直到現在,賀予都不知道,當時那一點明顯不屬於醫患之間的淺淡笑意,是不是他那時候燒得太重,因而產生的錯覺。
更何況時間過去了太久了,很多細節賀予都記得不再那麼真切。
但他仍能清晰憶起的是,那一天的夜裡,謝清呈把他背回臥室,給他打了一針抗過敏,然後就去了臥室露台和呂芝書通了很久的電話。
賀予躺在床上,隔著落地玻璃門,聽不見謝清呈在和呂芝書說什麼,但他可以看到,謝清呈不斷抬手揉按著眉骨,似乎在談話間壓抑著什麼情緒,到了最後,謝清呈明顯地言辭激烈,那一晚上,他是生氣了。
謝清呈站在陽台上,拿著手機,對著呂芝書說了很重的話,眉眼間都是戾氣——
其實真的沒有必要。
賀予在枕被間看著他和自己母親努力溝通的樣子,這樣想著。
真的沒有必要。
這種討來的關心,求來的憐憫,又有什麼意義?
後來謝清呈推門進來了,賀予為了不讓自己更加心煩,在他進來之前忙轉過身閉上眼,佯作睡著。
他聞到了謝清呈身上淺淡而冰冷的消毒水氣味,但不知為什麼,或許是裹挾著明夜的月色寒氣,並不似從前那樣難聞。
謝清呈在他身邊坐下,看了他一會兒,那時謝清呈也以為賀予已經睡熟了,所以聲音很輕,隻是他一開口,賀予還是聽出了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是與呂芝書爭辯久了,卻依然無濟於事的那種疲憊的沙啞。
“算了。”男人淡淡的說。
月色清冽,灑在床前,一聲算了,不知為何顯露出了些許從前從未有過的溫度。
“小鬼……你好好休息,這幾天我沒事,我可以陪你。”
“……”
那一刻——
好像就是那一刻,賀予心裡忽然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劇痛。
那是他幾乎從未清晰感知過的滋味,好像有一把鏽澀的刀子,原本和他的血肉已生在一處,卻被這句帶著歎息的句子猛地喚醒,開始在他胸腔內扭動著想要拔出。
他一下子痛得呼吸不上,卻還要安靜著,不讓謝清呈發現他還清醒。
他知道謝清呈是交涉失敗了,這個結果他並不意外,隻是他忽然意識到,原來在謝清呈之前,甚至都沒有哪怕一個人,會為了他的不孤獨,而這樣努力過。
從來沒有哪怕一個人,會在賀鯉和自己之間,選擇站在自己這邊,替自己向那一對仿佛陌路的父母,問一句——
為什麼。
賀予的臉側在暗處,濃密的睫毛安靜地垂著,在謝清呈看不見的地方,慢慢地有一滴淚滲出,順著臉頰,無聲無息地淌落在了鵝絨枕被間。
他就在這樣陌生的心臟鈍痛中,一直沉默著,一直偽裝著,直到最後假的也成真的,他真的逐漸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賀予退了燒,醒得很早。
晨光透過隨風輕飄的紗簾照進來,窗外鳥雀清啼,他的頭腦像被洗過一樣地清晰——
他眨了眨眼睛,調整好自己的心情,翻了個身,剛想起來,就看到床邊枕著胳膊,額發微垂幾縷的謝清呈。
那是他第一次瞧見謝清呈睡著的樣子。
很平和,很淡然,寧靜透亮得好像一個薄薄的靈魂,像夜色過去後落在窗欞前的第一縷晨輝。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下移,落在了謝清呈的手腕上。
謝清呈枕著自己的左臂睡著,因為熟睡時扣子鬆開了一顆,袖口敞落,那一段膚清骨秀的細腕就這樣裸露在外麵,蒼白得有些刺目。
賀予望向他手腕上那行之前就瞥見過,但從未逐字細看的字——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
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賀予離開了會所,心亂如麻,漫無目的地走著。
一路上,他都在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他又是為什麼要回憶起這些往事呢?
無論過去怎麼樣,無論謝清呈當時是出於怎樣的心情,和他說,小鬼,沒關係,我可以陪你,那都是假的。
謝清呈當時給了他多大的觸動,後來毅然決然地離開時,就等於給了他多重的一記耳光。
其實這些年,賀予不是沒有在靜夜中想過,為什麼謝清呈非得要走。
是他做的不夠好嗎?
是他沒有如他所願成為一個正常人嗎?
初三的那天,十四歲的他站在謝清呈麵前,硬邦邦地杵著,甚至都沒有勇氣開口問那個男人一句——謝清呈,你告訴我,那天你和我說的話,你給我的溫度,是我想錯了嗎?
是我誤會了嗎?
那一切,都是你口中簡簡單單,乾乾脆脆的醫患關係,是不是?
七年了。
謝清呈,你順手給條無家可歸的狗看病,都該看出一點點的感情了吧?
那你為什麼可以分的這麼清楚,為什麼可以走的這麼乾脆……你為什麼可以滿口大道理,說著雇傭,合約,規矩——而仿佛遺忘了你也曾偶爾對我露出過的,那一星半點的,或許不該屬於醫生的憐憫和溫情。
他被拋下後,覺得太恥辱了。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重的傷害,覺得謝清呈是一巴掌火辣辣地摑在了他的麵頰上。
以至於賀予後來從來不願意去回想這一段往事——反正再怎麼想,也不過是他的自作多情。
他有的太少,從彆人那裡得到一點邊角廢料似的感情,就會敝帚自珍,可笑地珍藏著,還以為得到了無價之寶。
多麼顯眼丟人。
賀予的高傲讓他把過去的那一點點的觸動,都親手掐死,然後無情地蓋棺封存。
直到此刻——
賀予閉了閉眼,回憶的棺槨被打開了,眼前又回想起謝清呈在露台上和自己母親不亢不卑地爭辯的情景,想起他疲倦地推門進來時,那一聲落在自己枕畔的歎息。
算了。
小鬼。
這幾天我沒事,我可以陪你。
“……”
謝清呈給了他信仰,給過他陪伴,但謝清呈後來又走得那麼徹底,那麼心狠,他永遠可以做到冷靜清晰,利弊衡量分明。他會願意研究精神病學,但也會因為不想做下一個秦慈岩離開醫院,他會一邊說著對精神病患者一視同仁的好聽話,一麵又說人的性命有貴賤,醫生的命比精神病人的命貴重得多。
謝清呈這個人太複雜太矛盾了。
賀予竟覺得除了昨晚那個在他身下真切地被折磨到無力的男人,謝清呈的哪一麵都是不真實的。
都是假的。
那是萬花筒一樣的人,而他太年輕了,他看不透他。
少年煩躁地走了好久,什麼目的地也沒有,等到他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謝清呈家附近。
——
“你讓開!我家裡有事,我要回家!”
剛才謝清呈在與他爭吵時留下的這句話,此刻又回蕩於他耳畔。
賀予站在馬路牙子這邊,手插在褲兜裡,神情木然,遠遠地看著馬路牙子那邊陌雨巷入口的混亂情景,那裡甚至有很多警察。
他大概知道謝清呈家裡遇到的是什麼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