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繼威:“……”
“但他就是不聽,對我敵意太重了。”呂芝書又抽了幾張紙巾,響亮地撚著鼻子,她年輕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
“老賀,你幫我勸勸他吧。”
呂芝書又墮下淚來。
“我是真的委屈……你說,你說我為了他,我付出了那麼多,他都不知道,我是為了他我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對我這樣,我心裡有多難受?我真的是太委屈了。”
她說著,把臉埋到粗短肥胖的手掌中。
“我也是個母親啊……”
賀家的家庭關係其實是非常微妙,扭曲,而且古怪的。完全不是正常家庭該有的那中氣氛。
賀繼威看了呂芝書一會兒,沉著臉說:“我上去和他談一談吧。”
賀繼威就上了樓,來到了賀予臥室。
父子難得相見,黑發人又臥病在床,下一秒大概就要上演父親熱淚含眶,哽咽自責的情景。然而——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摑在賀予臉龐上,賀繼威和呂芝書不一樣,他平時嚴肅,講道理,但這一刻他卻有些繃不住了,上去就厲聲嗬斥他:“賀予,你學會尋死了是嗎?”
賀予生受了這一記耳刮子,臉上眸間居然半寸波瀾也沒有,隻是臉被打得偏過去,再回過頭來,嘴角處有隱約的血痕。
賀予就沾染著血,笑了笑:“我的天,您怎麼也回來了呢。我也還沒有到需要你們倆一起出席我葬禮的地步。”
“你說什麼渾話!”
“您往後退做什麼呢。”
“……”
賀予的目光落在賀繼威的皮鞋上,在少年陰陽難辨的笑容咧開來時,他看到賀繼威無疑是往後退了一步的。
他略微動了動自己的手腳,目光又移到了天花板上。
還是淡笑著:“彆怕。我這不是已經被你們好好地捆著了嗎。”
賀予的床上是有很多道拘束帶的,他有病這件事,賀繼威和呂知書瞞著所有人,卻唯獨瞞不過他們自己。雖然賀予在公開場合從來沒有殘忍傷害過其他人或者動物,但幾乎所有醫生對他的暴力評判等級都達到了和變態殺人狂差不多的指數。
賀繼威麵頰鼓動,半晌說:“這是為了你好。”
賀予在拘束帶裡隨意動了動,微笑:“謝謝。”
賀繼威:“……什麼時候病情惡化得這麼嚴重了,也不說?”
“我好像是個神經病,”賀予漫不經心地,“您指望我說什麼?”
“賀予,再這樣下去你恐怕不得不被送到病院強製隔離。”賀繼威壓低了聲音,眼神有些複雜,“你想失去自由嗎?像個動物一樣被關起來?我和你媽替你隱瞞了這麼久,就是為了讓你能夠儘量正常地——”
“就是為了能夠讓賀家儘量正常地運轉下去,長盛久蔭。”賀予目望天花板,淡笑著。
賀繼威像是被割了聲帶似的,陡地沉默了。
“而不是哪天成了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說什麼,賀家那個看上去光鮮亮麗,品學兼優的長子,原來是個瘋子。隱藏得真深。原來賀家這麼爛——還是做醫藥的呢,自己的病都醫不好。”
他轉過頭來,手腳被縛,卻言笑晏晏,氣質恐怖:“我說的對嗎?爸爸?”
賀繼威臉色灰敗,神情很憤怒,但那憤怒裡似乎又終究流露出一絲對於賀予的愧疚。
賀予看不見,眼神是空的。
“你們當初生下我之後發現我有病,直接掐死就算了。還留著我乾什麼。你們終日戰戰兢兢,我每天行屍走肉,實在是互相折磨,很沒意思。”
“賀予……”
“您走吧,有您在這裡我不習慣,瘋得更厲害,往後藏不住,恐怕要丟儘你們的臉。”
賀繼威似乎想說幾句軟話,但是他和大兒子見麵的次數實在寒磣得可憐,他又位高權重,發號施令慣了,柔軟對他而言遠比堅硬更難。
“……”
賀予在床上側過了臉,不想看他老子。
屋內靜得可怕。
而在這寂靜的過程中,賀繼威的眼神慢慢地從憤怒變為了愧疚,從愧疚變為了悲痛,從悲痛最終又儘力歸為平靜。
他開始為剛才一進門給賀予的那一巴掌而後悔了。
那一瞬間他是真的沒有控製住。
他知道了賀予墜樓——雖然樓層不高。
他看到了呂芝書被賀予逼得那麼難堪。
他那一瞬間的疲憊和怒火,後怕和焦慮都是最真實的,裹挾著他的手,不受控地就抽在了賀予臉上。
他雖然沒怎麼陪伴過賀予,但確實也沒打過賀予,這是第一次。
無論他對賀予有多淡,他們都是父子,他見賀予瘋到這個地步也不吭聲,說不氣,那是假的。
他這會兒受不住了。
拉了把椅子,在賀予床邊坐下。
父親低下頭,什麼也沒說,似乎什麼也都不想和他說,隻是查看了賀予的傷勢,然後——
“哢噠。”
輕微的聲響。
賀繼威把他的拘束帶解開了。
“……”賀予睜開了眼。
賀繼威鬆開他的帶子之後,又是好久沒說話。
父子倆麵麵相覷,沉默的厲害。
賀繼威已經很久沒有踏足這間臥室了,他在這沉默中,將視線轉移,環顧四周,最後目光落在賀予空蕩蕩的床頭。
他決心開口了,語氣顯得很疲倦,但也不再那麼嚴厲,那麼不近人情了:“……賀予。我記得,你床頭櫃上原來有一張咱們三個人的合影。”
“那還是你四歲時候的照片吧,我們一起在黃石公園照的……”
賀予也開了口,語氣還是很冷,但好歹是回他了:“那照片我已經丟了十年了。”
“……”
明明是裝潢如此精致的彆墅房間,這一刻卻冷得好像冰窖。
賀繼威歎了口氣,想敲一支煙出來抽。
賀予說:“我不喜歡二手煙。你如果要抽,那就出去抽吧。”
“……”賀繼威咳嗽一聲,訕訕地把煙收回去了,“我煙癮不重。不抽了。剛才的事……是我不好,我激動了。”
“賀予,我在這兒陪你一會兒吧。”
如果這句話換到十年前,賀予會心軟。
換到十五年前,賀予甚至會哭。
但是現在,終究是太遲了一些。賀予的心上已經生出了厚厚的繭,這一點微薄的溫柔,隻會讓他覺得心臟被打攪了,卻感知不到任何明朗的情緒。
賀繼威靜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說:“我知道,這些年你很怨我們,自從你弟弟來到這世上之後,我們確實陪你陪得太少,我不想多辯解什麼,做的不好就是做的不好,我們對你的忽視實在是不能推卸的一個事實。”
父親把玩著那支未點燃的煙,低聲說道。
“那不算是忽視。”賀予淡道,“說是厭惡好像更貼切點。”
賀繼威的手抖了一下。
他也發覺賀予好像變得更狠銳了。
以前賀予不會這樣直白地和他說話,哪怕心有不滿,口頭的客套和禮貌,也總是在的。
賀繼威盯著臥室裡鋪著的厚實羊毛地毯,半晌道:“……賀予,她不是在厭惡你。”
“她隻是在厭惡她自己的過去。”
“……”
屋子裡很靜,能聽到時鐘滴答的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賀繼威搓挼著指間的煙,他在和自己做最後的掙紮——或者說,他早已經決意要和賀予有這樣的一次對話,但他此刻坐在這間陌生的屋子裡,他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他沉默著,斟酌著。
最後他深深地歎了口氣,開了口:“賀予,有些事情,以前我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因為你還太年輕了,那時候甚至都還沒有成年,我擔心說了之後,你心理上會更難受。而你媽媽,那對她而言本身就是一道非常痛的疤。她更加不可能親自去揭開,引著你觸碰。”
“但我覺得——我最近越來越覺得,是告訴你的時候了。”賀繼威說,“或許你聽完,你就能不那麼自暴自棄,你也能……你或許也能,稍微理解她一點點。”
“我已經足夠理解——”賀予驀地從床上坐起來。
“你聽我說完吧。”賀繼威道,“我很少和你這樣單獨談些什麼。這一次請你耐心地聽我說完,然後,你有任何的不滿,你有任何的憤恨,你都可以和我發泄。這樣可以嗎。”
“……”
“你是我兒子,而我也知道為了一些事情,我始終讓你犧牲得太多。”
良久的靜默,最後賀予重新躺回了枕褥之間,抬手用胳膊擋住了眼前,似乎不看到賀繼威就會讓他稍微變得理智一點。
“你說。”最後他冷冷道,“我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