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繼威的聲音裡多少帶著些傷感:“賀予,她其實真的很可憐。”
“……你不要太責怪她。她沒有辦法好好麵對你,連我都覺得異常的愧疚,更多時候,都是在照顧著她的心意。”
“她不是隻喜歡賀鯉,隻是賀鯉更像她現在的樣子,她可以不用想起那段對她而言至黑至暗的曾經。”
“你的病……也是RN13造成的,她一直都很愧疚。每一次你發病,對她而言也是一種折磨。直到現在她還時常活在那種痛苦裡,她有時候睡著了,我都還聽見她在說……”
賀繼威頓了一頓。
不知是不是屋內光線的原因,他的眼睛看起來似乎有些濕潤了。
賀予麻木地聽了很久,此時才輕聲問:“……她說什麼?”
賀繼威垂下頭來,像一個被剪斷了線的偶人。
“她說,是她的錯。”
——
女人在睡夢中喃喃:
“是媽媽的錯。”
“是媽媽沒有保護好你。”
“……”
賀繼威的嗓音有些啞了,他清了一下喉嚨,但還是很渾沉:“……她說完,她又在夢裡笑,笑得有些像個瘋子……我認為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從那段往事裡得到解脫。”
“尤其是在她生下了賀鯉之後,她發現她還是能懷上第二個孩子的,我不知道她內心是否有過後悔,但是她確實變得更加強硬了,很多時候連我都沒有辦法與她好好地溝通,她似乎不再願意相信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你媽媽的內心想法,現在已經沒誰可以完全知曉了。但是賀予,我可以確定的是。”賀繼威轉過頭去,望著始終躺在床上,幾乎一語不發聽完了全部內容的那個少年。
“……她曾經是用生命去愛過你的。”
“……”
“哪怕……哪怕她如今變得麵目全非了……我想她最內心的深處,也應該還留有一份和當初一樣對你的愛。”
不是光線的原因,賀繼威的眼睛是真的有些紅了。
那麼多年,他也是第一次向一個人,完完整整地把那段痛苦的傷疤剝離展現。
“所以,無論如何……我覺得……你多少也應該……對她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善意……在她想重新關心你的時候,她是要踩著過去的刀尖,向你走過來的。賀予,看在曾經隻有她一個人,不要性命也想要你活下來的份上。”
賀繼威的聲音更低啞了些:“你能不能對她好一點……”
賀予沒有說話。
良久之後,賀繼威似乎看到有一滴水光,從賀予一直遮掩著臉龐的手臂下麵淌過,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滴水光很快就淌進了鬢發裡,消失不見了。
而賀予翻了個身,不再仰躺著,而是背對著他。
“您出去吧。”他輕聲地說,“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好嗎?”
·
RN13這種藥物,是導致精神埃博拉症的罪魁禍首。
賀繼威用的時候,屬於急病亂投醫,再加上與他合作的那個外國製藥方也不是那麼正規,這藥似乎還是他們從美國某個科研機構拿來的,他們不可能把什麼秘密都告訴他。所以RN13可能會對受者造成精神刺激的情況,賀繼威並不完全了解。
等到他知道前麵曾有一些記錄在案的人體試驗者得了類似疾病時,已經遲了。
呂芝書沒有患病,但她的秉性驟變,容顏走樣,和得了精神病也沒太大區彆。賀予則沒有那麼幸運,他成了精神埃博拉症的4號病例。
賀繼威發現自己兒子身上出了這種症狀之後,曾與那個外國藥企對峙,但那個藥企內部變動,江山易主,原老板被殘忍殺害,新上任的總裁對此知情極少,且也不想幫忙。
後來,賀繼威與那個外國藥企再也沒有了合作與接觸。
但是既成的事實還是無法改變的。
賀予在床上躺了很久,因為拉著厚重的窗簾,難辨晨昏,隻有擺鐘的聲音,始終在這靜謐的臥室內回蕩著。
滴答,滴答。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賀予才起身,他走到書櫃前,從一本破舊的《百年孤獨》裡,抽出了一張老照片。
照片上是黃石公園的間歇泉,那是他和他父母唯一一次三人旅遊拍攝的相片,相片上他還很小,被年輕的賀繼威抱在懷裡,旁邊是一個體態中等,容貌依稀還有些秀美痕跡的女人,她微笑著,黑色的卷發垂在肩膀上,穿著黑色蕾絲連衣裙,戴著漁夫帽,依偎在丈夫身邊。
他摩挲著相片上女人的臉——
很久很久之後,賀予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
呂芝書在西廚廚房親自準備早餐的時候,看到賀予破天荒地下了樓,來到了餐桌邊。
賀繼威還保留著□□慣,儘管現在早已不是紙媒時代了,但他還是喜歡在清晨的時候一邊喝早茶,一邊看完一整份報紙。
“起這麼早?”賀繼威從報紙上把視線抬起來。
呂芝書聽到動靜,回過頭,見自己討好了那麼久不見反應的兒子居然在今天願意和他們一起吃早飯了,一時連平底鍋也沒拿穩,差點摔地上。
儘管賀予的神色還是很淡,她還是感到這是極大的進步。
“賀予想要什麼?咖啡?茶?”
賀予平靜地:“都可以,謝謝您。”
一頓早餐下來,呂芝書能敏銳地接受到賀予釋放的信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無法與他們太親近。
但他至少也不是高築城防的態度了。
他在試著和他們接觸。
呂芝書因此備受鼓舞。
“賀予啊……”
“嗯?”
“媽給你找了一個新的大夫,也很年輕,容易和你溝通,你這幾天狀態不好,你看要不然,就讓他來給你看一看病吧。”
“……”
新的大夫嗎……
賀予不知為什麼想到了那一年抱著一捧繡球花,初次來到他家的謝清呈。
他閉上眼睛,沉默了很久。
最後輕扣了三個字出口:“都隨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