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落淚,氣氛一點一點地往上升溫。
麥克風收到賀予沉緩的威脅聲,步步逼人,而被逼的女演員從強自冷靜到憤怒,從憤怒到傷心,兩人的對話形成了一個無形的氣氛漩渦,慢慢地就把那些原本還心不在焉的工作人員們的目光吸了過去。
謝清呈也在角落裡冷眼看著。
彆說之前賀予特意讓他過來彆玩手機,隻論現在的氣氛,這粘度也太高了,所有人都開始被卷進去,他若刻意轉開,反而顯得古怪。從他這個角度瞧不見賀予本人,卻能看到攝像的小屏幕,屏幕上投影出青年的側影,像陰雲垂落,把女演員壓製得無處可退。
賀予低下頭,女演員把臉猛地轉開去,卻被對方以更凶狠的力道掐著下頜掰了回來。
女人吃痛閉上眼睛,悶哼。
賀予不理會,手撐著座椅,一根煙在指縫間燃到了尾,他渾不覺痛和燙似的,眼也不眨直接撚滅了火,然後再一次照著女演員被他強製掰起的臉龐吻了下去。
一瞬間,荷爾蒙的張力幾乎要穿破屏幕。
現場鴉雀無聲,仿佛連空氣都開始變得凝粘,賀予親吻著女演員,控製得很好,隻是嘴唇相近,並非真的舌吻,但不斷變換角度,似是深探入裡,在外人看來的確是纏綿至極的親熱。
濃重的感情隔著屏幕傳來。
麥克風收到了女演員在這樣氣場下,微弱又難耐的聲音,那聲音裡的感情竟聽不出是演的,還是真的有些意動……
很多工作人員的臉都看紅了,編劇和導演助理對視一眼,知道總體的氣氛是再好不過的,會讓人看的心跳加速,可兩位演員卻連衣服也沒有全脫,隻到淩亂,卻也足夠火候。
演到最後,賀予鬆開女演員,對方眼神發愣,檀口微張,背貼在皮質座椅上,整個人幾乎都要軟成泥。
但她總算在導演看不下去又要喊卡的一瞬間,記起了自己身在何處,所飾何人,身子仍在抖,卻驀地緊繃起來。眼神也驟然絕望冰冷下去。
於是一雙眼欲未消,又催出悲慟,還帶著些女演員本人及時補錯的倉皇。
那種倉皇放在監視器裡看,似乎也能理解為角色的倉皇。
導演看著鏡頭裡女演員含淚的漂亮眼睛,心想都拍到這裡了,總也有能用的,而且長鏡頭這樣重的情緒,演下來不容易,於是這條便算了,喊停的動作緩下去。
女演員慢慢拾掇回神誌,這樣屈辱地望著賀予。
“你這樣對我,我隻會恨死你。”
賀予按劇本演,這時候角色的火已消了,理智回歸,看到喜歡的人如此神情,心驀地一痛,陡然間又後悔了。
他有些手足無措,想要擦她的淚,被她打開了。
賀予垂下手:“……對不起。”
“……”
“你彆恨我。”
“好,卡!這條過了。機位調整,演員休息一下,等會兒再來第二條。”
一場戲好幾個角度拍攝,其實沒什麼一條過的,哪怕拍的合適,也會多留幾條,方便剪輯。
也就是等會兒他們還要再來一次。
賀予直起身,從助理那邊拿了一張紙巾遞給女演員,他克製得很好,儘管他確實有些在情緒裡出不來,但那種情緒是與他自己的經曆有關的,與女演員無關。他完全把自己沉浸到了之前與謝清呈的那些荒唐事中。
他很想看謝清呈這一次是什麼反應。
於是披上上衣,走到油布下麵,然而——
得到的結果還是很令他慍怒。
謝清呈看是看了,但他現在在角落裡抽煙,神情極淡,好像半點都未受到剛才賀予表演的情緒波及。
“……”
他怎麼就能無動於衷?
賀予想。
他怎麼還能無動於衷?!
儘管他不在意那些工作人員,但那些工作人員裡,男的也好,女的也罷,即使未敢與他對視,他也能感受到他們身上或躁動,或尷尬,或不安,或臉紅心跳的因子。
這場吻戲他這麼投入,多半有故意要演給謝清呈看的意味在裡麵。
但其他人都有反應,唯獨這個人沒有。
謝教授抽著他的煙,輕輕一呼就是一片迷離的人間四月天,他像天上人,雲裡霧裡看不見。
賀予今晚的憤怒幾乎到了極點,謝清呈不分給他半寸眼神,他便管自己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沉著臉不說話。
他本身氣質平易近人,長相還有些陰柔之美,不過演變態年輕黑老板才更接近他的真本色,這時候借著入戲的由頭,便可以肆無忌憚地把“我有病,你們離我遠點”掛在臉上。
他周圍沒人敢說話,甚至沒人敢靠近。
助理凝神屏息地給他遞了水,他仰頭喝了,卻好像不渴,拿水漱了漱口,然後往塑料椅上一坐,氣壓低沉地開始看後麵的劇本。
大家仍沒從氣氛中出來,除了雨聲,周圍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耳聞。賀予來回嘩嘩翻著劇本,忽然邪火上湧,還是捺不住,啪地合了本子。
“可以彆抽煙嗎?”
冷不防一聲帶著怒氣的斥責,嚇得眾人心尖一抽。
左顧右盼,吸煙的人隻有導演的特助小張和謝清呈。
小張之前也抽,賀予根本沒管人家,能忍就忍。他的不滿是針對誰,心竅玲瓏的一想就能明白。
零星有人朝謝清呈望去。
謝清呈不想多囉嗦,有時候冷靜的回應比發火更能解決事情,所以他把煙熄滅了,頓了頓,淡淡對賀予道:“不好意思。”
賀予驀地回頭繼續翻劇本,也不再看他。
在這比深海還壓迫五臟六腑的氣氛中,新機位被迅速架好,小張鬆了口氣:“來,各位老師回來了,第二條。”
第二條開始。
這一條拍得比前一條更激烈,因為戲裡那種混沌暴戾的氛圍蔓延到了戲外,裹得女演員越陷越深,她竟是超常發揮,演得極為動情。
賀予則在鏡頭下吻她,假動作尺度把握得很好,可也比前一條看上去更癡纏,好像拿定主意,不管那人看不看,他都要往最切骨的方式演。
演到深處,喘息著分離,女演員揪緊了他的衣服,眼尾堪堪落下兩行淚來。
“我……”她哽咽著,“我……”
這一條她最後的結束詞是“你這樣對我,我隻會恨死你。”
可她的心被吻得軟透了,喉頭哽著,就那麼不尷不尬地卡在哪裡,我了半天說不上來。
導演在監視器前氣得和周圍的人小聲直歎,連拍桌子,眼見著再等下去不行了,乾脆就要喊停。
然而就在這時,賀予忽然接了她忘詞時,演著恨,演著怒,帶著慌,帶著怯的反應。
賀予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了一種和前一條完全不一樣的神情,他是絕望的,熾烈的,仿佛要觸死南牆,飛蛾撲火,又瘋又冷:“沒關係。那從今往後,你就惡心我,厭棄我,恨我吧。”
距離很近,謝清呈站在油布篷下麵,外麵瓢潑大雨也蓋不住賀予的聲音。
於是他聽到了這句話。
冷靜了一整個晚上的謝清呈,終於在賀予這句話出口時,驀地僵了。
——他們第一晚深墮時,賀予俯在他耳邊,曾和他說過類似的句子。
一種野火般的惱怒和震愕燒向他的四肢百骸。
賀予這是在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把加了密的,隻有他們倆知道的秘密,釋放在光天化日之下。
謝清呈盯著監視器屏幕——
監視器上青年的眼神狠絕,沾染著不計後果的狂熱,一如那個荒唐到他亟欲將之在記憶深處亂葬的夜晚。
賀予還不肯停,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讓謝清呈與他共沉淪,於是他講了他們那一夜瘋狂時,他說過的另一句話:
“從來沒有人真實地愛過我,至少以後會有強烈的恨,那也是好的。”
滿室寂靜。
這台詞改得太震撼,情緒太令人心顫,導演怔了好一會兒,才猛地擊節撫掌:“好!卡!”
賀予沒有立刻收,他睨過眼睛,望向鏡頭,逼人心魄的一雙眼,想要直直地戮進鏡頭外某個人的心裡。
收了戲,胡毅對這條的即興非常滿意,笑著攬過賀予的肩和他絮絮叨叨。
賀予結束了表演,又是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他長睫毛一掀,回到導演棚子,在監視器前細看效果時,有意無意又瞥了所有同行的人一眼。
然後他頓了頓,眸色更深。
謝清呈不在了。
他看了一圈,整個棚子裡都沒有了謝清呈的身影,那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消失在了雨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