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慈岩時任燕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神經外科主任。
對於一個醫生而言, 那時候的他還很年輕,45歲的年紀,正是厚積薄發,敢打敢闖的階段。他能做彆的醫生做不了的手術, 敢接尋常醫生不敢碰的案子。
當時在燕州, 他已被病患和醫生們, 奉為當之無愧的神外第一刀。
但和60歲的秦慈岩沒有什麼區彆, 45歲的秦教授早已是那個“不怎麼守規矩”的人。
儘管收治謝清呈這樣一個孤兒, 戶籍醫保都不在燕州,傷的又那麼重,他還是和後來對待易北海的母親一樣,毅然為謝清呈做了擔保, 接下了這個瀕死的病案。
謝清呈渾身上下的傷處, 大大小小加在一起,有二十多處, 最嚴重的是腿和脊柱,他的脊柱神經幾乎完全被破壞了,聯合會診的其他科室醫生都表示,你秦教授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把這個患者救治成功。
謝清呈動不了,躺在重症監護室的病床上, 全身插滿了管子,到處都是切口。他在夢醒之間, 聽到身邊來探視彆床患者的家屬在說——
“多可憐啊……”
“太慘了, 渾身上下哪裡還有一塊好肉。”
“聽說他父母都去世了,家裡也沒彆的可以聯係到的成年親屬,醫藥費都還是秦教授在墊付的呢。”
“秦教授真是個好人啊。”
“誰說不是呢, 可要我說,這孩子活著都是受罪,哪怕救好了也是個癱子,還不如拔了氧氣管一了百了……真的,我這不是沒良心,我是想到我們家老頭兒肺癌臨死前的那一個月,躺也躺不得,每一口呼吸都要費渾身的勁兒,那樣活著太痛苦了……”
眼前的晃動的吊水瓶,耳邊是監測儀滴滴的聲波。
謝清呈無數次短暫地醒來,又深久的睡去,每一次清醒的時候他都很努力地想要多維持一會兒,因為他怕自己再也睜不開眼了。
而每一次墮入深眠時,他的潛意識又在竭力掙紮著,想要靠著意誌力將他的靈魂從黃泉路上硬生生拽回來。
“我不想死……”
他枯乾的嘴唇在反複啟合著,不住地呢喃。
終於有一次醒來的時候,他在病床邊看到了一個中年醫生——穿著隔離服的醫生都是差不多的模樣,可那一天,他抬起眸來,那個在查看他病況的身影直兀兀地撞入他的眼中,他仿佛福至心靈般,哀聲道——
“秦醫生……”
醫生愣了一下,戴著口罩的臉轉過來,慈悲的雙眼對上絕望的雙眼。
謝清呈沒有見過秦慈岩,他隻在短暫的清醒時,聽彆人說起過他的主治醫師,但這一刻,他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他就知道一定是他。
那個猶如岩石般堅毅,猶如大地般慈悲,鎮守在死亡線上,與死神拉鋸著的凡人。
少年怔怔地望著他,想伸手,想動彈,卻怎麼也做不到。
他望著望著,眼淚就順著傷痕累累的臉龐淌了下來。
“秦醫生,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好嗎……我還不想死……”
“我還不能死……”
少年的聲音像是重傷之下奄奄一息的奶貓,那麼淒楚可憐,然而那可憐之中,似乎又透著一些普通絕症病人所沒有的東西。
秦慈岩的心正是被那種東西給狠撞了一下。
他覺察到少年最後說的是“不能”,而不再是“不想”。
但他一時間也沒有多思,他擔心病人的情況惡化,忙安撫他:“沒事的,孩子,沒事的。你自己一定要想著好好活下去,剩下的你交給我。還有我呢,孩子,我會保護你的。我會救你的。”
他握住謝清呈冰冷的手——
謝清呈驀地閉上眼睛,眼淚潸然流入了枕間。
“我會保護你的。”
“還有我呢……”
孩子的手被男人的手握著,像父親從瓢潑大雨裡回到人間,握住了他那個尚在人世間為了一個答案苦苦掙紮的兒子。
已經多久了呢……
謝清呈恍惚間想起那天自己被鄭敬風一行人通知父母出事,然後跟著警車來到現場。
案發地離學校很近,他到時,法醫尚未把屍體遇害情況取證好,鄭敬風原本是讓他們把屍體先用白布蓋上的,但是他們趕到時,法醫還沒來得及做到這一步。
於是謝清呈就那麼親眼看見了父母的屍體,看到了他們被碾碎的身軀,破碎的肩章。
他在那一瞬間才真正意義上地明白了,觸目驚心地瞧見了——他的爸爸媽媽,是真的離開了。
再也回不來了。
他失了控,發了狂,儘管被父母的同事阻攔著無法撲過去,卻於人前崩潰地落了淚。
那是他在他父母破碎的遺體麵前,最後一次擁有屬於孩子的軟弱。
後來,謝清呈再也沒有這樣哭過。
哪怕火葬時,哪怕在悲愴的葬禮上與父母的遺體告彆時,他都再也沒有掉過一滴淚。
因為他知道,他們家沒有長輩了。
從此在世間所有的苦難、折磨、危險……乃至死亡麵前,第一個要站起來麵對的都是他,他是家裡最大的那一個,他得保護身後的人。
直到這一刻,謝清呈好像終於又得到了一瞬上天的慈悲,他好像又可以是那個十三歲的孩子了,他的眼淚順著臉龐不停地淌落。
——整整半年了,爸爸走了之後,終於有人這樣握住他的手,和其實才十三歲的他,說一句真真切切的——
“我會保護你的。”
謝清呈在疼痛和無助間,哽咽著,輕輕地喚了一聲:“爸爸……”
“你回來了嗎……”
“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要出去……外麵在下雨……”
“雨好大,爸……你和媽不要走……你們不要走……”
“求求你們……”
“回家吧……”
在聽到這些話之後,秦慈岩的身形不知為何忽然僵得厲害,謝清呈神誌模糊地喃喃了一番,又逐漸地陷入了昏迷中——他沒有看到那一瞬間,秦慈岩的眼眶濕潤了。
那一年的除夕前夜,謝清呈在奇跡般地掙紮了十餘天後,病情忽然急劇惡化。
他被推往搶救室前,怔怔地看著走道外一閃而過的夜景。
燕州落雪了。
鵝毛那麼大的雪飄飄灑灑,他以前在江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皓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