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秦慈岩整理畢生所學著述是需要大量時間的一件事。
而醫生們往往很忙, 謝清呈因為服藥的原因,也不像從前那樣可以一心多用。他考慮了一番,最後和李若秋商量,打算離開醫院, 去大學裡當一名老師。
李若秋那時候已經對謝清呈感情淡了, 她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間, 認識了她後來出軌的那個有婦之夫,因此對謝清呈也不那麼在意了,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但謝清呈向來是個極負責的人, 他和李若秋結婚,是在決定服用RN-13的緩釋藥, 當個正常人之後。如果他隻活到40歲就會死, 或者他的疾病控製不住, 他是不會連累一個柔弱的女性的。
他雖然感情上很有些淡漠,但已經儘力地在活成一個正常人,隻是李若秋追求的是炙熱的愛情。
那是謝清呈給不了她的。
其實謝清呈那時候也有想過, 如果自己去了高校,寒暑假的時候總能多一些時間陪伴妻子,雖然他不懂浪漫, 但看看電影, 逛逛馬路,總也都是他能做到的, 在他看來, 也是他應該去履行的義務。
辭呈已經打好了,隨時都可以交上去。
可就在這時,滬一醫院發生了一些讓謝清呈暫緩了辭職進程的事。
——
“這些安保措施為什麼要撤掉?”
“哦,這個啊。”正在忙著把入口處掃描儀拆卸的工作人員撓撓頭, “不知道,好像是因為記者采訪?”
“記者采訪不該支持醫院在秦慈岩事件後加大安保力度嗎?”
另一個工人更八卦一點,見謝清呈有興趣和他們交流,便湊過去神神秘秘地說:“那個記者有點子啊,他覺得彆人報道過的東西沒寫頭了。人家就想了個全新角度看問題,你瞧,他這篇特約評論的熱度有多高。”
說著就把自己臟兮兮沾著機油的手機遞給了謝清呈。
謝清呈拿來一看,是當時某大型門戶網站。頭條就是一篇社會熱評,旁邊還刊著特約評論員的照片,那是個粗脖子的男人,戴著副眼鏡,麵目看似慈祥,但仔細瞧來透著股陰狠勁。
謝清呈站在醫院人來人往的大廳,花了幾分鐘把這篇評論仔細讀完了。
不得不說,文字有時候是比肢體暴力可怖得多的東西。窄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那記者評論員從另一角度出發,寫了醫院加強了安保力度之後,病人們就醫更增麻煩痛苦。
“無論是孕婦孩童,還是耄耋老人,都必須要在醫院入口處接受檢查,醫院門口往往長龍大排。記者看到那些本就已深受疾病糾纏之苦的病人,在露天焦慮地等待著,不禁反思,保護醫護人員的安全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國家提倡的便民服務,尤其是醫療便民服務,是否成了一句空談?醫院又是否矯枉過正了呢?”
那報道看似語氣平和,但拋出了許多足以煽動人心的論點。
謝清呈不是傻子,他讀的很明白。
秦慈岩被醫鬨者殺害後,滬一醫院的安保措施進行了大升級,確實遭到了詬病。院方原本是想先這樣過渡,再慢慢地把安檢便利性提高上去,誰成想一紙特約評論,竟激起浪千層,尤其那些病人滿麵愁容地在門口撐著傘等著依次進入的照片,在網絡上以極快的速度傳播起來。
滬醫的領導擔心被約/談,便把門口暫設的檢測儀給撤掉了,希望以此降低輿論風險,當然,對醫生也有交代,醫院內巡邏的保安數量仍舊是以往的三四倍。
院方是這樣安撫醫生們的——“大家理解一下,減少醫患矛盾得從根源上做起,而不是靠一個儀器。”
於是這就成了虛無主義。
誰不知道醫患矛盾要從根源上治起?
可矛盾根源是什麼?是人性。
但人性不是能由醫生們來治療的,人性若病,病至社會,那就需要有底線有理想的記者、藝術家、自媒體工作者……讓他們投槍匕首,去叩問群體的良知,他們需要一個寬容的,接受百家爭鳴的環境,去釀造出一劑可以醫心的藥引。這個過程會非常漫長,也許需要十年,二十年,需要很多人的流血流淚,熬心耗命,需要不斷向唯利是圖的巨人擲出細小的石塊,需要向愚昧、偏激、陰毒、仇恨等等這些固然存在的怪物射出脆弱的箭鏃。
而人類的文化,正是在愚昧與靈光,寬容與狹隘,人性與獸性的不斷掙紮中,才於曆史長河中留下了一步步濺血的足跡。
惡果不是三兩天就能生長的,摘除惡果也不是三兩天就能做到的。
這個時候說“從根本上改變醫患關係”而放棄對醫生的保護,就是院方領導對愚昧的一種冠冕堂皇的投降。
“我不是說您這樣不對,阿姨,請您耐心聽我解釋……”
“主任,我真的太累了,我從早上進診室開始就沒有喝過一口水。”
“我們都要向秦教授學習,在崗位上奉獻出自己的一生。”
鼓勵善良,是永恒不敗的真理。
可如果到了鼓勵犧牲的地步,那便是恐怖了。
謝清呈在醫院裡靜靜地看著。
醫生們好像都變得很緊繃,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束縛住了,將他們困在一個叫做“白衣天使”的神壇上,逼著他們把愛人、孩子、自由乃至生命,都安置在職業後麵。
可那是沒有必要的。
你不能苛責一個人永遠無私,而應該去向對方的每一次無私心懷無限感激。但要清楚他們的付出不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事實卻是,那段時間沒有人再敢和病人產生衝突,沒有誰敢說一個不字。
更可憐的是,許多尚且年輕的孩子……那些其實謝清呈應該稱一聲師弟師妹的秦慈岩的弟子。
他們真真正正地被困在了一座孤島上,隻要彆人抬出“秦慈岩就是這麼做的”,任何辯論都成了無效的,他們無法從這孤島中泅渡出來,到了最後,似乎連他們自己都已經麻木了,忘記了自己除了醫生之外,也是彆人的父親、母親、孩子、愛人。
謝清呈看到一個師妹在這種壓力下不得不報名了遠赴山區進行長達半年多的交流指導,可他知道她的母親罹患肺癌,那是她最後與之相處的人世時光。
他看到一個剛入職的師弟在手術失敗後躲在角落裡大哭發抖,卻在這樣的壓力下反複責問是不是自己心理素質太差了,為什麼他不能做到最好。
他看著他們迫不得已,看著他們從迫不得已到內心麻木,看著他們從內心麻木到習以為常。
他覺得心裡很痛。
太痛了。
他想,這一切,本來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理解,感恩,寬容,到哪裡去了?難道它們注定死在逼迫裡?
光明,希望,善良,到哪裡去了?難道它們必須活在犧牲裡?
不。
不該是這樣的。
每一個人都應該好好地活著,每一個生命都必須要去被尊重。犧牲是偉大的,卻從來不該成為判斷偉大的最終標繩,最高榮勳。
珍視尊嚴,珍視生命,珍視每一種彆人給予你的善良,說一聲“謝謝你”,而不是說一句“我還要。”
那才應當是事情正確的模樣。
謝清呈在孤島外,看著孤島內的師妹師弟,看著那些,他這輩子注定不會與之相認,得不到他們一句“師兄”的同袍們。
他想,我能不能帶你們出去。
在我走之前,我能不能帶你們離開。
所以後來,他與那個女人商量著,演了一場荒唐的鬨劇。鬨劇裡他是漩渦的中心,在汪洋中不斷地下沉。
他再也浮不出水麵了。
他一字一句地說著那些,他早已準備了幾十遍的台詞。
他看著她,又好像看著的不是她,而是那個曾經無數次步履匆匆走在這灰白色的樓層間的神經外科醫生。
他看到那個老醫生在對導醫台的護士說,如果病人的家屬有任何事情,來找我就好,不要去找為這件事牽線搭橋的謝醫生。
他看到那個老醫生告訴他,病痛並不可怕,你要相信自己的內心,隻要活著,一切都能夠被戰勝。
他看到那個老醫生撐著大傘從雨水裡行來,向台階上的自己伸出手,說,你疼不疼。
他看到那個老醫生問決定向過去徹底作彆的自己——“小謝,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是什麼用意?為什麼要文在手腕的傷痕上?”
而他回答他:“因為我想向過去的自己告彆了。那個謝清呈已經死了,以後的我也會死去,一生的毀譽都會像寫在水麵上的字,最終消失不見掉。我隻想對得起我所擁有的生命,我想做一些正確的事情。”
老醫生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那很好啊,人這一生,就是要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屈服,都向著自己的心而活。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
“小謝,我覺得我沒有救錯你。”
最後的最後,謝清呈看著燕州病房裡,那個自己從車禍昏沉中醒來,第一次見到的男人。
那個男人有一雙和他父親很相似的眼睛。
謝清呈閉了閉眸子,複又睜開——
他的麵前是那個按著他的要求,在整個醫院麵前與他爭吵撒潑的女人。
他看著她,卻不是看著她,他是看著秦慈岩的虛影,看著秦慈岩走過的地方,他終於開口了,他說——
“在我看來,一個醫生的命,遠比一個精神病人的命來得更重要。”
你的命,遠比我的命重要。
老秦,你明白嗎?
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為什麼不讓易北海第一個找到的人是我?
我隻不過是個病人,一個患者,一個活死人,一個普通人,一個在世上苟延殘喘了十幾年的偷生者。
你為什麼要把我的命看得比你的更珍貴?
他在漩渦中央深墮進去,不斷地下沉……下沉……
光線慢慢地在眼前消失了。
爭執結束。
他已備受詬病,誹譏加身。
可幸好醫院因此又慌了神,擔心會再有這樣的醫患矛盾激化。
但那還不夠……
他想,那還不是最後一步。
謝清呈最後站在評述職稱的演講台上,一字一句地告訴所有人——
他要辭職。
他說,他怕了。
他說,他畏懼了,他隻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他不想在這個職位上失去性命,他還要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
他知道,當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是眾矢之的。
他要救贖的師弟師妹們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他們將唾棄他,吵罵他,而他也會諷刺他們,刻薄他們,說他們的老師——
他的恩師。
他的半父。
他今後再也遇不到的最慈悲的人——
“咎由自取。”
直到很久之後,謝清呈都還不知道,自己當時是靠著怎樣的狠心,把這四個字說的堅定狠毒,仿佛是真。
他摘下了他的職稱牌,放回了絨布墊上。
他抬起眼,說,這是我最後的選擇。
讓我到黑暗中去吧,那本是我來的地方。
隻是你們今後不能再那麼傻,要學會說不,要學會自護,要知道死亡不是自證光明的唯一出路,好好活著才是。
我的老師曾經用自己的性命保護了我。
現在到我用我的名聲,來保護你們的時候了。
希望你們今後……
謝清呈閉上眼睛,大步離開了會議室,身後是一片驚濤駭浪般的嘩然。
希望你們今後,不必再用鮮血和生命,來換理想,讚美,與勳章。
希望你們今後都能好好的。
那想來,也是秦慈岩的畢生所望。
2017年,在秦慈岩與世長辭的幾個星期之後,謝清呈背負著懦夫之名,離開滬醫醫院。
同月,因擔心醫生們因此事件出現的負麵情緒,院方經謹慎考慮,會議研究,決定正麵向社會回應醫院安檢設施的必要,重設保證醫護人員安全的係統,並懇請患者諒解,允諾會將設備儘快升級改善,既不讓患者久候,亦保護醫護安全。
而這些待遇,謝清呈是享受不到了。
他一個人回了陌雨巷,帶著不解,爭議,唾棄,懷疑。
孤獨地,離開了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他少年時,曾想成為一名警察。
後來他的親生父母死了,他為了追求真相,隻能將過去的夢想化作手腕上的一道傷疤。
長大後,他成了一名醫生。
然而對他有半父之恩的恩師離去了,他為了讓後繼者不必困於道德的囹圄之中,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歸宿。
他是墳裡來的人。
他終究又要回到墳裡去。
離職之後,謝清呈因為承受了精神上的極大痛苦和壓力,心理狀態很不穩定。
儘管以他一貫的自控力,加上特效藥的幫助,他能夠完美地控製自己,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但那一次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謝清呈甚至一時也無法去高校求職。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受不起更多的折磨了,哪怕他再冷靜,他還是會崩潰的。
而如果他崩潰了,他不知道後果會怎麼樣,會不會傷及妻子,妹妹,鄰居……
他自顧無長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交付在了替秦慈岩整理著述上,隻有在那些熟悉的筆觸和文字裡,他才能獲得喘息和安寧。
有的人,有的事,哪怕再是同病相憐,他也隻能狠心割舍和拋下了。
——
“所以我辭去了你私人醫生一職。”
冰冷的水庫中,謝清呈輕聲喃語,在死亡麵前,他終究是說儘了這被他塵封了太多年的秘密。
“我選擇了沉下心來,去做他沒有做完的事,而沒有繼續留在你身邊。我那時候幾乎已經是個廢人了……或許你從來都看不出來,你會覺得我裝得很好,很冷靜,和平常沒有任何區彆。”
謝清呈頓了頓,刺骨的水仿佛要將他的生命就此凝結。
“但我的心已經垮了。我的內核已經腐爛……我當時沒有辦法再教你任何東西了,賀予。我做了選擇,做了放棄。”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賀予聽完了他講的經過,好久好久都沒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