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
尖刀從他掌心滑脫。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謝清呈……!!”
巨龍收起羽翼,在謝清呈身邊棲落下了。他如夢初醒,他緊張地扶住他,他抱住他:“你怎麼樣了?……你怎麼樣了?!”
謝清呈搖了搖頭,示意他自己沒事,然後輕咳著說:“去報警。”
女人:“不要報警…不許報警!!你們殺了我吧,你們直接殺了我!彆報警…”
謝清呈:“易阿雯,你殺了人……!”
“……”
臉頰沾血,眸色淩厲:“在閣樓書櫃後麵,嵌在牆裡的那個人,是你父親對嗎?”
“……”易阿雯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很扭曲,配上她滿臉的血,就更是恐怖到令人膽寒。
她喃喃地說:“是他活該……”
“你們不懂!!都是他活該!!!”
轟隆一聲雷響。
空穀中震顫的雷聲,猶如綠皮火車啟動時巨大的動靜。
——
時間仿佛隨著這轟鳴倒回了五年前。
清驪縣火車站月台。
“滴——!隆隆隆隆——”
車笛長鳴。
易阿雯背著兩個舊蛇皮袋,頭也不回地上了深夜駛達他們小村的綠皮火車,她眼睛裡裝載的是對過去的不甘,不屑,是對未來滿把滿把的興奮與期待。
沒有念完高中的易阿雯做了和她繼母一樣的事。
她要逃出這個人類廢品回收站似的村子。
她要到城裡,到
新的花花世界去。
易阿雯是個很勤快的女人。年紀輕又擅乾活,而且姿色還不錯的姑娘,在任何一座城市裡都是不愁找一份工作的。
甚至,也不愁找一個男人。
她在一家商場裡做銷售,賣床單被套,一個月2000的工資加提成,到手馬馬虎虎能夠到三千出頭。這樣的薪水在很多城裡人看來實在太低了,但對於易阿雯這種剛從農村家裡逃出來的打工妹而言,已經足夠。
商場包吃包住,三千塊便全可以用來成全她自己的夢想。
市中心的美式咖啡館,她以前隻在電視上看到過,三十幾元一杯的咖啡喝進嘴裡有些苦,但她捧著它坐在那些帶著筆記本電腦碼字的年輕人之間,儼然也能幻想自己是都市劇裡的女主角了。三十元買一個窮姑娘的夢,似乎也沒有太過奢侈。
摩天大樓頂端的回轉壽司店,一頓下來人均兩百多,月薪高一些的人是看不上的,他們更愛去清幽雅致,隱藏在弄堂裡不起眼的某某素食店,單人花上千元去吃一套純天然無汙染的綠色時蔬套餐。但那樣的壽司店卻給了易阿雯這些初入江湖的年輕人一次在樓頂睥睨都會繁華燈火的機會,從而蠱惑著他們在這個城市紮根下去,把青春的血肉獻祭給這片熱土,鼓舞著他們往上爬,往前走。
還有那些連鎖的,亮堂的快捷酒店。
你隻需支付一晚上三百不到的房費,就能夠獲得容納愛意的地方,易阿雯當然也羨豔那些披著厚重皮草,裸露著香肩,踩著周仰傑細高跟,扭著曼妙腰肢,巧笑嫣然與“成功男人”們出入高檔酒店的女人,她走過那些賓館門口,就連門堂處吹出來的風都是香膩的。
但她住快捷,住招待,也覺得很知足。
她不是不想要那樣奢靡的生活,不過她看到那些千嬌百媚的女人往往要與肥頭大耳的男士作配,便也覺得自己的日子才最好,畢竟——
她的男人,是那麼的優秀,那麼的英俊啊。
是的,在易阿雯來到城裡落腳後不久,她有了個男友,很俊俏的一個大學生,她第一次去理發店,麵對店員孜孜不倦的推銷,既恥於說自己囊中羞澀,又完全無力掏個幾千塊去辦那昂貴的美發卡時,是那個坐在她旁邊的客人替她解了圍,還真誠地和她說:“你不用燙卷,現在這樣的直發已經好看了。”
他們就這樣互換了微信,一來二去,便在一起了。
男生是x大的會計學生,本地人,母親是國企中層,父親是警察。
在很多女孩子看來,這樣的條件也算不了太優渥,並不會滋生什麼不安全感或恐懼感。但易阿雯不一樣——她第一次與他接吻後,看著他疏朗英俊的臉,身上披著他脫給她的羊絨外套,她忽然湧上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恥感。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出身,自己從小到大遭遇的一切,她恥辱地哭了出來。
他怔愣地問她怎麼了,自己吻技難道有那麼不好?
她擦了臉上的淚,勉強拾掇自己的情緒,然後說,不是的。
不是的,我隻是第一次戀愛,我很高興。
她終究還是向他隱瞞了身份,她不敢告訴他,自己是清驪縣最窮最嗜賭成風的那個鬼村子逃出來的人,家裡有個賭棍父親,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她的兩個母親,一個早已逃去了天涯海角再不回頭,一個則是貪汙受賄鋃鐺入獄的罪犯。
“盧玉珠的女兒!罪犯的女兒!易阿雯,你親媽是蹲大牢的!你後媽是小三臭婊/子!”
連村裡人都這樣看不起她,辱罵她。
她怎麼敢和男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交待?
她便騙他。
在他麵前,她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勤工儉學的女大學生,在x大隔壁的那所學校讀書,為了圓謊,她還特意去那所學校問畢業生買了一套教材,約會時常常像模像樣地放幾本在隨身攜帶的包裡,做出剛剛下課就來找他的樣子。
他也從不起疑,學生們的戀愛往往乾淨,他沒有去調查過她的任何背景。
但學生不會一直是學生的。
男友畢業了,拿了學位證書的那一天,他約她在那家對學生而言不算太便宜的市區樓頂回轉壽司店,鄭重其事地對她說,你願不願意和我回家,見見我的家裡人?
她又驚又喜,又是慌張。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一隻被吹得鼓脹的氣球,她就要輕飄飄地就要飛到天上去了,可她又隨時擔心自己會撐破了,會爆炸,砰地一聲響,所有人都會發現她的內裡是空心的,什麼也沒有,那麼一切就都結束了。
其實在這時候向男友坦白,也未必就會鬨到一發不可收拾。
可是易阿雯太自卑了,她膽怯了,她很愛他,因為太愛了,便極度的患得患失,什麼也不敢說。
她最終花了自己四個月的積蓄,去商場買了一整套像樣的行頭——畢竟她曾和男友說,自己家裡是世代書香,父母都是報社記者,雖然不是很有錢,但也是富足的。
她打算把謊言繼續撒下去。
為此,她要在他父母麵前儘可能地把自己裝點起來,像無良小店的店主用彩紙包裹住有些蟲眼的蘋果,企圖蒙混在果籃裡賣給不細心的客人。
見他父母那天,她紮了精神靚麗的馬尾,穿著純白的過膝連衣裙,披著一件休閒女款小西裝,踩一雙西班牙進口的小羊皮鞋,臉上施了溫婉爾雅的淡妝。她還特意買了一套進口洗護用品,想要給男友的母親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
男友的父母帶他們去附近的西餐廳吃了一頓飯。
那是真正上得了台麵的大餐廳,在此之前,她去過最好的也不過是一些價格中高的連鎖西餐牛排館。
在餐廳裡麵對那一套繁複的餐桌禮儀而慌得手忙腳亂時,她抬眼看到男友母親在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
易阿雯心裡咯噔一聲,隱隱地生出某種預感。
她知道,蘋果上的蟲眼被這個見過了太多世麵的女人瞧見了。
那頓飯之後,男友有一陣子沒有聯係她。
她仿佛也知道了什麼似的,儘管心裡萬分痛苦難受,但心照不宣地,忍耐著沒有找他。
直到有一天,她發了燒,躺在和室友合租的破舊鋼絲床上,想著他,流著淚,終於忍不住給他發了一個消息。
她說:“親愛的,你願意聽我解釋嗎?”
男友沒有回。
她把手機貼在心口,在她支撐不住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之前,她也沒有受到他的任何一條消息。自然而然的,在第二天一早,手機上也沒有等來他的一句回複。
分手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安靜,不會鬨得太難看,彼此都留些顏麵。
但她哭了,躺在宿舍床上哭得特彆大聲,她覺得她努力戴在自己臉上的麵具在那一刻碎的四分五裂,裸露出來的依然是那個窮村子裡出來的賭鬼的女兒,罪犯的女兒。
她後來在路上又遇到過他。
他身邊很快就有了一個新的姑娘,戴著她或許工作一年都買不起的圍巾,笑起來露出整整齊齊的兩排雪白貝齒,臉上有著她怎麼偽裝也裝不徹底的從容,嫻靜,優雅。
他們沒有看到她,而她走過去時,恰好聽到他們背對著她,麵對著櫥窗在說話。
她聽到他說:“我剛才那樣和櫃員發火,你可彆當我是歧視那些農村裡來的,我實在是被騙怕了,我和你說過我前女友的事情,我爸後來讓派出所的人調查過她,她全是在騙我的,她是個村裡來打工的人,爸爸欠了二十幾萬賭債,親媽居然還是個勞改犯,我現在想到她我就惡心,我不知道人心怎麼可以這麼險惡……”
那一天她真的特彆特彆地崩潰。
她是真的險惡嗎?
她知道自己無疑是做錯了的,可她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除了愛情之外的東西。
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倒是她花的錢比他更多,因為她想著自己年紀大,又是已經在賺錢的人了,而且她是真心實意地愛著他的。
她因為愛得太深,太膽怯,太自卑,所以犯了糊塗,撒了一個謊之後,又不得不用更大的謊言去包裹它。
做出這樣的選擇,簡直是她被鍛煉出來的本能——隻要她每一次坦誠地告訴彆人她的真實情況,人們就或是虛偽地安撫她,或是直白地鄙視她,她從小到大受夠了這樣的目光,她恨極了她的父親也恨極了她的母親。
為什麼人們對於一個人的判斷,永遠不能隻是針對那個人自己的?
為什麼總要帶上家庭,帶上父母,帶上抽屜裡的房產證,存折卡裡的理財和餘額?
易阿雯想不明白。
她那麼些年,從來沒有收到過來自原生家庭任何一點正常的牽引和關愛。
她見到的父親是猥瑣的,獸性的,懶惰的,她對於生母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但從彆人的口中,她聽到的全是關於那個女人的貪婪,無情,狠辣……
她是他們生出來的孩子,所以她一出生即為惡果。
是她不配擁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