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還是第一次因為處理病人的事情耽誤了通話和約會,被對方使性子計較上。
他覺得有些無奈。
可隱隱地,也有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隻有小孩子才會這樣“小心眼”地去在意他答應過他的一次邀約,不願意給任何的理由讓步。這無疑是任性的,可這份任性裡,似乎又有著隻屬於年輕人的那一份冒失與可愛。
謝清呈歎了口氣,嚴厲的眉目鬆下來。
他抬手去,想要摸一摸賀予淋得濕漉漉的頭發,打算好好地和賀予說一下當時的情況,順便也和他說一下陳慢的病已經好了,哪怕是服用RN-13,也不會各個都成為精神埃博拉。然而——
“……啪!”
賀予又重重地把他的手打開了。
“彆碰我。他生病了,就能把你喚過去,讓你陪著他那麼久……你和他說什麼呢謝清呈?你和他有什麼要掰扯那麼長時間才能掰扯清楚?你又不是他的私人醫生,就算你對RN-13的了解比其他人深,過去解決一些問題,一兩個小時也夠了吧?”賀予是真的難受了。
愛情是會讓年輕人亂了陣腳的。
之前他在陳慢麵前裝得那麼氣定神閒,可他心裡有多擔憂,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陳慢受到了RN-13的攻擊,陳慢的哥哥又是為了調查謝清呈父母的死因才犧牲的……比起他,那個警察
有更多的籌碼,可以牽絆住謝清呈的腳步。
而他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你知道,你能答應我,和我一起看演奏會的時候,我有多開心嗎?我高高興興地等了一整天,高高興興地來到這裡,我攥著票,我一直一直在這裡等你。後來天黑了……”賀予說到這裡,禁不住哽咽了,“天黑了……”
“那些人,三三兩兩地往裡麵走,保安過來問我是不是找不到檢票的地方,我說不是,我隻是在等人。後來下雨了,他讓我到裡麵去,演出已經開場了,我說你很快會來的。我給你打電話,但怎麼也打不通。”
謝清呈看著他的情緒像失了水的沙,一點點地崩潰。
他想阻止,可是賀予不聽。
賀予隻想把悶在自己心裡的話說完。
賀予說:“謝清呈,你知道嗎……我那一刻,特彆害怕這是我的幻覺。”
“……”
“你有沒有注意過今天是幾號?”
謝清呈是真沒注意過。
很多成年人活到最後,不太會去關注日期,除非有什麼事情得定在某一日去做,不然日子每一天都是一樣的。
謝清呈活得就是那麼機械。
他知道這時才隱隱感知到了什麼,低頭去看手機,屏幕上赫然是5月26日……
他驀地抬起頭來:“賀予,我……”
“零點一過,就是我二十歲的生日了。”
賀予垂著濃深的長睫毛。
“謝清呈,我曾經等來的謝雪是假的,巧克力生日蛋糕是假的,那天也是下著大雨,我在彆墅裡一直等,等到十二點的時候,我隻等來了自己給自己的一點可笑的幻覺。”
“天黑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假的。”
他把臉埋入掌心,青筋在皮膚下根根暴起,他的聲音絕望裡又沾上一些瘋狂,他整個人就像一朵浸了血的玫瑰,危險,恐怖,但又脆弱,可憐。
賀予哽咽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假的!你始終沒有出現過!我打不通你的電話……我等不到你……沒有人來找我……沒有人來陪我!我什麼都沒有……二十年了……你有了陳慢,我不是唯一的了……我還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到了最後,近乎是聲嘶力竭。
謝清呈看到他手腕上還戴著那一條自己送給他的監測環,那條監測環能對佩戴者的情緒起到一點舒緩作用,同時也能預警到佩戴者的劇烈感情起伏。
而此刻,這道手環側麵的感應燈已經顯出了極危險的紅色。
謝清呈知道,賀予的感情已經快失控了。
麵前的男孩子就像陷入籠中的困獸,低低哀鳴著,他的呼聲第一次這樣強烈地喚起謝清呈胸腔內的共振。
賀予說:“疼……”
“真疼……”
他一隻手按向了自己的胸膛,這個本應該對五感非常遲鈍的病人
說:“謝清呈……這裡好像是空的,但是好疼……”
謝清呈看著少年落淚的樣子,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那像是一隻傷痕累累的小龍在礁石上哀聲引嚎。
它快死了……
它好像就要傷心得死去了。
它是真真正正傷心至死,孤獨至死的。
謝清呈注視著賀予,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在這樣強烈的感情麵前,好像無論說什麼都太過蒼白。他走過去,像曾經賀予在除夕之夜,想要抬手捂住他心口處看不見的傷疤,止住他淋漓的鮮血一樣。
他走過去——
他也想鎮住賀予的血。
他們倆,原都是有舊傷的人。
傷口很深,直刺心臟。那些傷疤無人可知,隻有他們彼此知曉。
他不明白為什麼賀予會這樣在意陳慢,其實陳慢永遠都是和賀予不一樣的,在謝清呈看來,陳慢是弟,是友,是同伴。
而賀予呢?
謝清呈一時間竟說不上來。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賀予已經將他的生命侵蝕得那麼深了,以致於回頭望去,他都不再認為世上會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替換得了賀予的位置。
模糊意識到這一點的謝清呈內心大感震撼,他之前從未仔細想過賀予現在在他眼裡算是什麼。
算是什麼呢?
賀予是與他最相似的的人,是與他最近的人,是知他秘密最多的人,是與他無數次同生共死的人。
可賀予是男人。
而他不愛男人,他的性取向是女性,他還結過婚,離過婚,何況謝清呈知道自己如今根本不需要什麼愛情。
於是,這樣特殊的,不可被任何人取代的人,那又算是什麼呢?
他不知道,如陷迷障。
謝清呈隻是在這一刻,決心走上前。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抬起來——他知道那種痛感,那種獨獨屬於精神埃博拉患者的,比癌痛更切骨的痛感。名為寂寞,名為孤獨,名為絕望……他終於在這一刻,主動抱住了賀予。
謝清呈用自己的手,貼上了魔龍支離破碎的心,任由毒血流遍掌心。
他抱住他。
謝清呈說:“賀予,是真的,不是假的。對不起。”
“……”
“很抱歉,我沒有記得日子,我……”謝清呈實在不知該說什麼了,老男人嘴硬,太爹,以前連太太都沒怎麼哄過,更不知道怎麼哄小男生。
他隻能這樣抱著賀予,雨水打在他們頭頂的傘上,風吹過他們的衣衫。
疾風驟雨裡,他擁他那麼緊。
蒼龍好像在用自己身子,蜷住那個傷心到瀕死的魔龍。
他抱著懷裡顫抖的少年,嗓音竟略微地有些沙啞。
“對不起賀予。”
“……”
“雖然還沒有到時間,但是我想和你說……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
賀予身子猛地一顫—
—
祝你生日快樂。
“賀予,十六歲生日快樂。”
暴風雨,晃動的燭光,笑著捧上生日蛋糕的謝雪,彆墅內響起的鐘聲,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賀予不可遏製地發起抖來。
假的。
假的……!
沒有人。沒有蛋糕。沒有祝福。
他在那間投影著信息的房間,把真相剝離,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可憐的自尊心給予他的自我保護。
或許是感受到了他的病態,謝清呈抱著他的力氣更大了些,似乎這樣就能讓賀予聽到他的心跳,碰到他的熱血。
“我在這裡。”
“……是假的……”
“是真的,不是假的,不是幻覺。”
賀予的聲音都沙啞了:“是假的……是假的……謝清呈從來不會抱我……他從來不會抱我,我求了他那麼久,我求他抱一抱我……他都不肯……從來沒有肯過……”
他傷得太深了,先前一直用畫皮掩飾,這一刻卻終於是裸露在他麵前,端的是血流交織。
“你是假的!是幻覺!!”
他眼神哀冷又瘋狂,他猛地把謝清呈的傘給揮落了。大雨驟然落在了他們肩頭,雨絲像透明的網,將他和他一齊困囿住。
幾秒,十幾秒,亦或好幾分鐘之後,賀予發現這個夢還沒有醒。
謝清呈也還沒有消失。
“……”
慢慢地,他就不再說真說假了,好像真假都已經不再重要。
他的顫抖由劇烈,到微弱,由微弱,至平靜。他忽然回抱住謝清呈,像是想要抱住一塊用以求生的浮木。
手環上刺目的紅閃爍著,閃爍著……慢慢地,像是惡魔的眼眸閉上了,紅光漸漸熄滅,歸於溫暖的橙黃色。
賀予眼淚落在了謝清呈肩頭,他抱著他,那麼用力,仿佛要把謝清呈的骨頭都揉碎拆去,刺入自己體內。
緊接著,他忽然攥住謝清呈的手,也不管傘歪不歪了,兩人會不會淋雨。他的神情很複雜——陰鷙,狂熱,扭曲,失落,希望,癡迷……全部交織在一起。
然後他拽著謝清呈,一言不發地,就往劇院後方的露天停車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