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靜了一會兒,說:“有點事,在外麵開會。”
“又開會?”
“嗯,臨時的。”
“那要開多久呀?”
謝清呈:“怎麼了?”
“晚上想和你一起吃飯。”
“……”
“我等你回來好嗎?”
“不用了。”謝清呈回過神來,“我會議結束很遲,你自己吃吧。實在不想一個人的話,隨便找個誰替我。”
賀予:“可是沒人能替你。”
“……真的不行。”
“唉……這麼忙啊……那好吧,那這次就算啦。”賀予大概覺得他時間很緊,於是道:“你先開會吧,不打擾你,我掛了。”
結束通話後,謝清呈把手機扔在治療床上,他從金屬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模糊的五官,好似沒有任何表情。
——是。
他不應該有什麼波瀾的。
謝清呈起身,一隻修狹的手指插進領帶結扣裡,將領帶扯鬆了,想了想,又將手機調成了關機,走入培養倉中,按下了啟動鍵,而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呼吸麵罩降下,扣在口鼻處,遮去了他大半張臉。注射管從謝清呈後頸的那一點紅痣上刺進去,與此同時,藥霧蒸騰上來,慢慢地將整個培養倉充滿。
致幻的氣體。
漫長的注射。
周身的反應比癌痛更為劇烈。
院長形容的沒有錯,謝清呈每次躺倉,都像是要經曆一次死亡。培養倉的氣壓會在謝清呈注射完入體藥劑後開始急劇增加,鼓膜,鼻竇,心臟,都會被迫承受極端的壓力,這時候藥物裡的致幻成分開始發作,它會讓謝清呈產生錯覺,好像一根根骨頭都從身體裡被抽出來,然後又不規則地刺回到五臟六腑之間,它們在他血肉裡生出支離縱橫的刺,而後又被猛地拽拉而出,好像要連同他的魂,一起拖拽掉。
這樣的過程要持續很長時間,因此培養倉內不得不設置纏遍他全身的拘束帶和手銬,他每掙紮一次,帶子就會勒得越緊,銬子也會收得越嚴合,到了最後他的皮肉都被磨破,整個人就像徹底陷入網中,連動彈半寸都再也做不到。
而真正的痛苦在這時才剛剛開始。
倉內的人受到過量藥物的副作用影響,會陷入越來越真實的幻覺之中,大腦杏仁核在受到持續強烈的情況下開始紊亂,謝清呈的眼前會不斷回放他生命中遭受過的最為恐怖與痛苦的那些往事。
父母死亡。
車禍。
秦慈岩死亡。
他離開醫院……
恐懼在神經係統裡持續蔓延。
他看到水位不斷上漲的攝影棚,聽到江蘭佩幽幽的歌聲。
他看到謝雪倒在成康精神病院,那一瞬間他以為她死了,她被分了屍體。
再然後他好像又整個被塞到了一隻破舊的熊偶娃娃裡,他拖著破破爛爛的身體往家走。
幼時的謝雪卻朝他喊:“你不是他!你不是哥哥!”
他像是死了一遍身之後,還要死了心……
沒人知道他有多痛苦,沒人知道他活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氣。
他在倉內,蒼白的麵色隱於藥霧之中。他的腕被銬以枷鎖,頸被束以佩環,雪白的襯衫上深勒著根根黑色拘束帶,連呼痛聲都被湮滅在呼吸麵罩裡麵。
痛極了。
猶如生剖四肢百骸,挖一顆心出來。
等治療全部結束,已經是三個多小時以後了。
謝清呈從劇痛引發的昏迷中緩緩蘇醒,他垂落的那一點額發完全被汗打濕。
他緩慢地睜開了眼,和以往無數次做完這套注射一樣,他被折磨得一時都不知是今夕何夕。
倉門是自動的,終於緩然打開。裡麵殘存的一點藥霧散出來,薄霧朦朧中,露出的是謝清呈結束治療後的身影。
那是罕有人見過的脆弱與疲憊。
謝清呈就那麼僵硬冰冷地被束在倉內,他進倉的時候脫了外套,身上隻一件素淡的白襯衫,黑色西褲,現在這些衣物已經完全被藥霧和汗打濕了,緊貼在他身上。白色襯衫濕了之後,隱約透出下麵皮膚的血色和肌肉的線條。他的胸口,上臂,小腹,腰胯……一路都被拘束帶緊勒著,仿佛他不是得了什麼病,而是犯了什麼罪。
謝清呈臉上未間任何血色,眼神也是空洞的。
治療倉緩慢地起降,這是一套自動裝置,能把人平托到前麵的治療金屬床上,將他放下。
謝清呈躺在那張窄小的床上時,還沒有意識。
他就那麼癱軟地躺著,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什麼力氣也沒了……就那麼孤獨地,冰冷地躺著。
夢裡的傷心事還彌留在他眉宇之間,他顯得很破碎。
好像殘損的瓷。
好像人生早就到儘頭了似的。
他在看不見的廢墟裡躺著,亦或者他自己就是廢墟。
唯一還能證明他還活著的,隻剩下他胸口處微弱的起伏……
還有五六年。
這樣的生活就結束了。
謝清呈在治療床上緩了很久,才重新找回了對身體的控製力,坐了起來。
他扣外套扣子的時候,連手指都是微抖的。
他擦去眼尾生理性的淚,慢慢地把所有痛苦的痕跡全部遮蓋住,尤其是手腕上……那仿佛是被手銬勒出來的疤……
出門。
離去。
是的,這就是他封鎖的秘密了——謝清呈在水庫裡和賀予
說的事情是真的,但並不是完整的。他依然隱瞞了一部分真相——
一部分與他現狀有關的真相。
謝清呈曾被判定活不過四十歲。後來美國研製出了特效舒緩藥,他選擇了放棄自己的能力,進行藥物治療,從而獲得一個與普通人相差無多的身體,可以過上普普通通的人生。
但他沒有說全的是,在秦慈岩死後,又過了一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李若秋與他離了婚,而謝雪考上了心儀的大學,陳慢也在努力後進入了公安係統。
他身邊的那些人,或是魂歸地府,或是走向了旁人,或是走向了獨立。
他像一棵樹,當秋冬來臨,枝上所有的葉都離開了。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任何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依賴。
而就在那陣子,出了兩件意外——
第一件,秦慈岩留下的資料被破壞了。
當時那些手寫檔案堆了七八隻紙箱,除了謝清呈正在整理的,其他都留在家中。
這些卷帙浩繁的資料對謝清呈而言是珍寶,是必須要替老秦整理完畢的著述,但對其他人而言根本沒有任何價值,是以謝清呈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這些東西會被人盯上。
然而,某天他回到家,卻發現屋子裡進過了賊,老秦的筆記本被扔得到處都是,入室盜竊的人似乎是想從老秦的資料裡找些什麼內容,但最終一無所獲。
盜賊在憤怒和沮喪之中,惡意把秦慈岩的那些醫學筆記拿火機燒掉了好幾本,又丟了二十來本到浴室去,拿花灑將它們全部打濕。
等謝清呈發現的時候,上麵幾乎一個字都看不清了……
謝清呈那一瞬間覺得天都塌了。報案,搶救……可是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刑事判決講究一個刑事後果,謝家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遺失,損壞的隻是一些讓警方判斷不出價值的醫學筆記而已,雖能立案,誰會認真追查?
更何況,即便找到了人,凝結著秦慈岩生命的這二三十本筆記,也都回不來了。
謝清呈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撐過那段時間的,他那些天的夜晚,每晚都會夢到秦慈岩,夢到老人坐在書桌前伏案書寫的背影。夢到秦夫人鄭重其事地把這些資料交給他,送他到紅磚牆樓外,含著淚微微鞠了躬,目送他離開。
他每晚都在這樣撕心裂肺的愧疚感中驚醒,摸煙點煙的手都顫得厲害。
他不知道該怎麼彌補這一切的損失,對秦老夫婦做一個交代。
他隻能在對應時期的其他筆記中,不斷地去推測秦慈岩殘卷裡究竟寫了些什麼,記錄了些什麼……但很多試驗數據,缺失了就是缺失了再也找不回來。
那個入室的賊究竟是誰?
他們究竟想在秦老的資料中尋找到什麼?
謝清呈在痛苦中,一直得不到一個答案。
直到第二件意外的發生。
——
秦慈岩遠嫁美國的女兒遭遇神秘組織綁架,待警方將其救出,秦慈岩之女秦容悲已經被折磨到精神完全失常,被送往當地精神病院強製隔離治療。
而在那個病院裡,秦容悲常常重複一句話——
“不要問我,我不知道什麼是初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