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一個私人醫生的角度來看,賀繼威與賀予之間的關係的確是很微妙的。
賀繼威對賀予很不關心,態度上也十分不親近,聽說他年輕時非常愛自己的妻子,而妻子卻不愛長子,母親仿佛因為某種緣由在遷怒這個兒子,丈夫便也順著曆經了苦楚的妻子,儘量地不去觸及妻子的傷疤。
後來,夫妻倆的關係漸漸地淡了,賀予也長大了,父子之間習慣了這種不鹹不淡的相處模式,誰也沒有想著要改。
可如果說賀繼威完全不關心長子,又是不公平的。首先謝清呈就是受了賀繼威幾次請求才來到賀家的私人醫生,再者說,謝清呈給賀予看病這些年,賀繼威雖然沒給過賀予什麼陪伴,卻也不會忘記問謝清呈他長子的狀況。
雖然這種關愛不多,甚至可以算作是少得可憐,但畢竟藕斷了還有絲連,這對父子之間,到底是殘有了一絲溫情的。
賀予把那杯薑茶都喝完了,茶盞空了,他將杯子放下,又輕聲道了一句:“你知道嗎……他把手上所有能自行處理的資產都留給了我。”
賀予很麻木,好像賀繼威的這個舉動讓他更不知所謂了:“全部。”
“……”
“賀鯉以為是假的,他讓燕州的人來做鑒定……父親走了幾天,他就鬨了幾天,他不相信這是他最後的決定。”賀予道。
“但鑒定的結果,那份遺囑就是真的。是公證過的。”
賀予低頭笑了一下,那笑容裡一點笑意也沒有,顯得很諷刺,很荒謬。
“賀鯉說他不會出席他的葬禮……他說賀繼威最後肯定是精神失常了,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一分錢也沒有拿到……他本來以為一分錢也拿不到的人是我。”賀予說,“我原本也做了那樣的準備,我成年之後幾乎沒有用過我父母的錢,都是我自己賺來的,我無所謂他給不給我任何東西。賀鯉不一樣。”
謝清呈:“……也許他是覺得把家業交到你手裡,你能經營得比賀鯉好得多。”
頓了一下,又問:“呂總怎麼說?”
“……她也沒想到這個結果。”賀予不知為什麼,眼神裡的光影似乎微微變了一下。
“她這些年和我爸的感情雖然淡了許多,但她還是很喜歡他。知道是我爸的安排後,她沒有再說什麼……她病了好幾天了,我爸不行了之後,她也茶飯不思,昨天稍微緩過來了一些。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歲,那些雷厲風行的樣子,都隨我爸一起去了。”
“……”
“我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她叫住我,我不知道她要和我說什麼。我站在玄關看著她。”賀予道,“她就一直那麼愣愣地望著我,然後忽然地,就和我說了一聲對不起。”
敘述著這些事情時,賀予顯得十分麻木。
他的心臟上猶如裹了一層厚厚的繭,沒人能看到這臟器此刻真實的麵目。
前一陣子他們還在因為謝雪婚宴上的事件而焦頭爛額,而死亡一至,很多之前看來非常嚴重的事情,忽然都變得那麼的無關痛癢。
模糊得就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
賀予仰起頭,看著站在他麵前的謝清呈:“哥,我之後就要接我爸的位置了,我之前聽說過,有的椅子是會吃人的,你一旦坐上去了,人就會變,那是不由自主的。”
“彆人說,賀繼威在沒有坐上這樣高的位置之前,他對我媽真的很好,千依百順的。後來他們慢慢地就走遠了,各自管著各自的事業,甚至很多時候還談不到一起去。我其實曾經聽我爸問過一句話,他問她,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以前是什麼樣。”
賀予垂了睫毛:“她半天都沒有回答他。”
夏日天氣多變,賀予來得時候天空就陰沉沉的,這會兒外頭忽然亮了閃電,刺眼的白光輕易將穹廬一剖為二,幾秒後雷鳴如鼓,轟隆破天,雷陣雨嘩啦啦地潑落下來,轉眼把塵世的顏色變成一片茫然無措的白。
謝清呈說:“……我再去給你倒一杯茶。”
手腕卻被賀予啪地握住了。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把謝清呈拉了回來,他又一次擁住他,就像一個不願意與赤忱童年分彆的孩子,抱住了自己破舊的玩具熊。
他把臉埋在謝清呈的腰腹,在暗風吹雨的書桌窗前,抱著他的布娃娃。
明明是那麼瘋狂那麼偏執那麼強大的一個年輕人,在這一刻卻顯得那麼地無助和悲傷。
謝清呈聽到他的聲音哽咽了:“謝哥……有些事情我必須去做,有些他留下來的東西,需要我去完成,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任何人可以接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他怎麼會不明白呢?這種感觸他比任何人都深。
他抬手,想摸一摸賀予的頭發,指尖未觸及賀予的發頂,就聽到了他傷心到嘶啞的嗓音:“……對不起,哥,我這一個月……我這一個月一直在孤獨地忍耐著,承受著……我快被這現實折磨瘋了……我受不了了……你由著我再這麼任性一次吧……你再寵我這麼一天吧……因為今天之後……我也許就……”
“我也許就再也不能是賀予了。”
有的位置確實是會吃人的。
賀予走到黃金屋裡,看到那個華貴無極的寶座,鑄金的高座,鑲嵌著翡翠瑪瑙,寶石流霞,寶座上麵端坐著一具枯骨,枯骨冠冕加深,錦衣委地,骷髏的手仍舊握著沉重的權杖。這上麵坐著的就是那個被他稱為父親的人。
二十年前,在骷髏還沒有坐在這個位置上時,也曾是有血有肉的。
“你抱抱我好嗎……謝清呈……”賀予把他拉下來,杏目渙散迷離地看著他,又是傷心又是不舍。而那傷心和不舍的深處,是另一種更不為人知的情緒,那情緒藏在深瞳的最低下,不給任何人瞧。
“賀予……”
“我受不了了……你抱抱我……”
骷髏散作了青煙,新的生命來到了這個座位上,開始為之獻祭。
而在那之前,他把他得不到的愛人抱到了椅子上,讓他坐在他懷裡,他勾住他的後頸,像在汲取著最後一些活人的熱氣。
他用鼻尖輕輕磨蹭著,試探般觸碰著謝清呈的下頦,臉頰,鼻梁,眉弓,額頭……最後又繾綣地移下來——他注視著謝清呈的眸子,在那麼近的距離,無聲地與之換著情緒。
然後他仰起頭,冰涼的嘴唇顫抖著,吻上了謝清呈的唇間。
謝清呈想安慰他,也想從這噩夢般的消息裡找回些真實的感受,他感受著賀予一下一下的輕吻,那些吻像是賀予向他發出的求助。
“我心裡好亂……謝清呈……”接吻的間隙,他在他嘴唇前呢喃,“我很難受……你知道嗎……我真的好難受……”
賀予的情緒傳遞到謝清呈胸腔內。
那不僅僅是失去父親的痛苦,而仿佛還隱藏著另一個太過沉重的秘密。
賀予的手輕輕拂過謝清呈的耳鬢,額頭與額頭相抵:“就這一晚好嗎?彆再趕我走……陪陪我……”
謝清呈近距離地看著賀予的眼睛,其實因為太近了,反而什麼也看不清,但他能聽見賀予的心跳,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賀予微微顫抖的指尖。
“謝清呈,求求你……”
“……”謝清呈最終沒有再讓賀予把那破碎不堪的哀求說完,他抬起手,扣住了賀予的後頸,貼上去,緊緊地擁住了他。
他們就像互相安撫的藥。
其實不僅僅是賀予需要謝清呈,如今深陷在困頓和迷茫中的謝清呈也同樣需要他。
如果賀予即將成為賀氏集團的當家人,如果從此之後少年賀予真的將慢慢消失,最終直至不複存在,那麼……
“好……”
一聲近乎於歎息的應允,沙啞沉熾,近乎微不可聞。
可賀予還是聽到了。
賀予愣了一下,隨即一陣熱意湧上了他的眼眶,他喃喃地不斷呼喚謝清呈的名字,像要把餘生的愛語都在這一晚都深埋入謝清呈的心底。然後他像是在發泄情緒似的再次重重吻住謝清呈,沒有了半點猶疑。
“謝清呈……謝清呈……”
呼吸漸急促,他炙熱地吻他,像飛蛾最後擁抱火焰。
謝清呈,謝清呈。我也許再也不能是賀予了。
你再讓我抱著娃娃最後一天,好嗎?
這之後,你要記住我擁抱你的力度,就像我會記得你給我的所有溫暖那樣。
窗外的暴雨下得天地一片模糊淒涼。
在謝清呈看不到的地方,在賀予的眼瞳最深處,那裡已萌生了某種決心,某個目的,某件秘密——誰也不知道,誰也瞧不到。
他抱他,用力把那秘密壓入心底。今夜他什麼都不願再想,他隻想全心感受著謝清呈略帶歎息的縱容……為了掩蓋住自己的心傷,他把他往後或許再也無法觸及的愛人抱起來,放到了床上,俯身壓了下去。
謝清呈怔了一下,他原本隻是想在這一夜擁抱著賀予,給他一些安慰。他沒有往其他地方去想,但賀予的這個舉動讓他明白了,其實賀予想要的更多,也更瘋。
一個月了,他活在封鎖消息的賀家,活在黑暗,煉獄,死亡與迷惘之中。
此時此刻,一切終於塵埃抵定,賀予像一個從地獄爬回來的人,他想要體會到活著的感覺,體會到鮮活的血與肉,他想要謝清呈。徹徹底底的。
這種情緒是會感染人的,在這樣濃烈的感情前,謝清呈退無可退。
賀予吻他,由淺至深,幾至靈魂深處,好像他從謝清呈身上索求的已不是熱吻,而是一種隻有謝清呈能給予他的救贖。
他看出謝清呈的遲疑,他的手攥住了謝清呈的手指,賀予沙啞道:“不要讓我回地獄去……就這一晚……”
“救救我……謝清呈……”
他的額頭抵著謝清呈的前額,十指緊扣,輕聲呢喃。
“你救救我……”
謝清呈原本微微緊繃的身子,在他這樣複雜痛苦混亂瘋狂的眼神中,慢慢地,重新儘力放鬆下來。
儘管他自己也已承受了太多,儘管他也因為賀繼威的死而心情很亂並不想做,儘管他知道,所有的線索又中斷了他又要重頭再來,但是眼前的賀予實在太過狼狽不堪,太過淒慘可憐。他明白賀予想要的是一些可以讓他暫時忘記現實的東西。
隻有他能給的東西。
“你救救我……”賀予在他耳邊,輕輕地低喃,比**更深的,是他此刻的絕望。
謝清呈終於不動了,他看著他,幾秒後,與他扣著的指微微動了一下,像是一種默許,於是賀予再一次瘋了一般地激吻上他。
也許……賀予這個瘋子才是對的。
當吻至最深情,蔽物蛻落,屋裡的空氣不斷地升溫。
謝清呈似乎也終於能感覺到了,這溫度……隻有這溫度,才能夠驅散兩人心中的困頓與痛苦。
死亡與離彆的寒意暫時消退了,這一刻世界好像就隻剩下這一座小屋,他們眼裡也隻剩下了彼此。
賀予看著躺在自己身下的謝清呈,眼神有些恍惚,他輕聲喃語:“哥……對不起……也許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這句話說的完全是無意識的,賀予現在的精神狀況其實很混亂。
他以為這隻是自己心底的聲音,卻沒有注意到謝清呈已經聽見了。
謝清呈和賀予之間,有過很多回“最後一次”,隻是從前的每一次,這句話都是謝清呈說的,可這次卻是由賀予講出來。
謝清呈不是很懂商務,也不懂門閥世家生意場,他不知道賀予為什麼會對未來有這樣深的憂慮感,不過賀予這麼說了,他也明白這一次賀予是真的打算放下了。
也是,一個龍頭藥企的老總,總不可能一輩子和一個男人糾纏。
確實就是……最後一次了。
謝清呈閉上了眼睛,在賀予又一次靠近自己的時候,抬手環住了他的後頸。
那麼,不再想了……確實不要再思考了。
今晚他和他,都不必想那麼多了。
現實如追擊而來的洪水猛獸,堵在了小屋的門外,他們知道推門而出之後就會麵臨鮮血淋漓,隻有這一晚,在未出門之前,兩個人還能這樣相擁。
也許謝清呈的“最後一次”永遠不會是最後一次,因為謝清呈對賀予永遠心軟。
而賀予的“最後一次”,便是真的最後一次了,因為連賀予都已選擇了放棄。
他們倆之間的主動權,看似在謝清呈手裡,其實斷與不斷,最後做決定的人,都是那個少年。
少年若停下了腳步,他們之間,也就真的結束了。
“謝清呈……”他吻他,呼吸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