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飄落的符紙(2 / 2)

病案本 肉包不吃肉 14144 字 8個月前

“這些東西,賀繼威都有留下證據。”衛二見謝清呈讀到了這裡,便說道,“我們對呂芝書進行了審訊,她供了一些內容出來,與這份書信中講的內容也能對上。”

“………”謝清呈閉上眼睛,明明隻是在那麼幾頁文字而已,他卻好像把渾身的力氣都抽空了。

衛二:“假呂芝書做的全身速整,雖然讓她暫時擁有了Vivian的相貌,但是他們的技術也非完全成熟,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容貌開始迅速衰垮,這讓她變得很焦慮。她發了瘋一般地想要Vivian的美貌,又極其地厭惡Vivian留下的一切東西。賀繼威說她有一回發病似的燒毀了以前的很多舊物,他當時以為她是精神受到了刺激,但事實上她是真的想毀掉那些痕跡。”

謝清呈想到賀予曾經和他聊起過這件事,賀予當時說——“我媽幾乎燒掉了生我之前全部的衣物,照片……”

賀予還和他提起過,說自己母親年輕時很喜歡穿當時流行的複古港式紅裙子,非常喜歡紅色,但是生完自己就再也沒有穿過。

當年承辦衛家婚姻的山莊內的老人,也提起過衛容非常厭惡紅色。

其實這個女人厭惡的根本不是紅色,而是Vivian這個人……一切都對上了。

“她的心態並不難理解。”衛二道,“她一麵極度想擁有Vivian的一切,成為賀予的親媽,一麵又看不起賀予這個出身尋常的真正的母親。她把真正的Vivian殺了還不夠,還要抹殺她曾經生活過的一切痕跡……她唯一抹不掉的是賀予,她既需要以賀予的親媽自居,完全地占有這個孩子,又不想看到這個孩子身上屬於Vivian的影子,這二十年賀予就是在這樣畸形的家庭環境下生長的。”

謝清呈閉著眼,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衛二說到這裡,頓了頓:“賀繼威最後和賀予坦誠一切的時候,應該表達了他極度的愧疚與懊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被假呂芝書蒙蔽了那麼長時間,還和她有了真正屬於他們的骨肉……也就是賀予的弟弟賀鯉。他為了照顧‘妻子’的感情,順著她寵了賀鯉那麼多年,卻幾乎不曾靠近那個真正屬於Vivian的孩子。甚至……他當年在賀予兩歲時與之補辦婚禮,鄭重其事娶進門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他深愛的姑娘,而是殺死Vivian的凶手衛容。”

“賀繼威非常愛Vivian,遠勝過愛賀予,勝過愛世界上的任何一樣東西。所以他知道真相後,才會在短短幾個月內迅速病朽下去。”

“這種痛苦完全將他擊潰了,他感到萬分的惡心,恐懼,悲痛,但又沒有任何辦法。他甚至不知該不該再去把真相披露……他幾乎被逼瘋了,為了逃避這一切,他在極度的自我厭惡中選擇了喝下百枯草自殺。”

謝清呈閉了閉眼道:“他很難確定真相……因為呂芝書一直在騙他。她連睡覺時都不忘演戲,會說‘是媽媽沒有保護好你’這一類的話,這些事賀繼威曾經對我說過。但他說的時候有些猶豫,也許他心裡確實懷疑過這一切都存有問題。”

“是啊。”衛二歎了口氣,“可惜賀繼威並不算一個太勇敢的人,不是嗎。”

“……”

“他直到最後一刻,才有勇氣麵對自己這二十年的的過錯。其實他差一點就要把這些秘密帶入墳墓了,但或許人在做天在看,這樣的罪惡終究不能被掩蓋掉。賀繼威喝下百枯草後被暫時性地搶救了回來……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他在等待死亡的那幾天裡,終於把賀予留在了身邊,和他說出了所有的事情。”

衛二說到這裡,頓了片刻:“而賀予……他比他父親要勇敢得多。”

謝清呈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

他想起來自己和賀予在陌雨巷度過的那最後一晚……那個時候,賀予表現的是那麼反常,那個時候,賀予抱著他,抱得那麼緊,卻和他說,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他當時以為賀予是做了決定,從今往後要負擔起賀家的責任。

卻不知道,原來……

原來那時候的賀予,已經從賀繼威處了解了一切真相。那時候的賀予快被痛苦逼瘋了,快被真相逼死在絕境裡。

可賀予……這個本身就罹患著精神孤例病的男孩,卻得一個人扛著,什麼都不能說。

賀予的“最後一次”,並非是因為他選擇了家族,而是因為他知道了一切,他知道了自己必須赴湯蹈火去求一個真相昭彰。

他想愛他一輩子,可是他沒有其他的選擇……

謝清呈深吸了一口氣,眼前儘是那一晚賀予悲傷又平靜的臉,怎麼也揮之不去。他心裡其實已經知道後來都發生了些什麼了。

他都已經猜到了……

可是他還是拿著那一疊書信,慢慢地,把賀予留在這世上最後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一個字一個字地錐刺入自己心底,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

不出他所料。

賀予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給他的母親,給周木英和謝平報仇,都是為了查清楚這些年呂芝書手裡所有的違法營生,並留下令她無可辯駁的證據。

甚至連這次出海交貨,都是他設計好的,他交給曼德拉船的那批貨物裡,被他秘密放置了他特彆設計過程序的定位錄音追蹤器,對方在海警隨時可以會抵達的情況下不會太認真地進行檢查,追蹤器就會被他們帶回到段聞的老巢,更可以搜集到更多的犯罪信息。

“段聞的老巢非常不好找,那座島嶼是經過信息屏蔽的,我們一直在設法尋它,卻從來無功而返。那麼長時間以來,什麼突破也沒有。”衛二道,“但現在……它的經緯度數據,已經通過賀予留給我們的頻道傳回來了。”

“賀予做到了之前誰都沒有做到的事情。”

“……”

謝清呈依舊是一聲也不吭,不說賀予做得好,也不問賀予為什麼不願意把消息提前告訴他們任何人。

遺書上寫的那些目的,他都明白。

而遺書上未寫的,他也能懂。

謝清呈知道段聞那個組織在尋找“初皇”,而賀予並不想讓他冒這個險,他隻想儘快地把這個組織從深海泥沼中挖出來,徹徹底底地摧毀掉,從此再也不會有人好奇於初皇究竟是什麼……他是想保護他。

那個才二十歲的小鬼,知道了所有真相,就這樣執著地想要保護他……

遺書隻剩最後一頁了,謝清呈想往下翻,但翻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

他本以為是紙頁粘在了一起,可是衛二歎息著走過來,幫他翻到了最後一頁。他麻木地看向自己的手,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最後一頁的內容很少很短,交代的事情很簡單。

那個熟悉的字跡寫著:

“如果這次交貨定位順利,我能平安回來,這份遺書應該就派不上用場了,等你們拘捕了衛容,等你們審訊我的時候,我便會設法親口把所有的真相告訴你們。但我知道,這件事步步驚心,環環易錯,我或許再也洗脫不了罪名,又或許會直接葬身於汪洋大海裡。如果是這樣的話………”

謝清呈看下去,他已經感覺不到身上有任何的熱氣了,他感覺不到自己血管裡還有活人的熱血在淌流。

他看到了最後一段話: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希望你們不要將這封書信交給謝清呈。如果我真的死了,我不需要正名,不需要翻案,請你們就以我選擇了投靠段聞的罪名將我的事情結案。因為如果我的死亡已既成事實,我不希望這世上對我最好的那個人,替我感到傷心。我寧可他對我失望,唾我無德,我也不想見他難過自責。”

“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賀予 2022年8月19日深夜 留書”

屋子裡靜的可怕,誰也沒有吭聲。

最後是衛二打破了這沉默。

他說:“我很想替他完成他最後的心願,但沒有人能做到。這件案子直接上報上級,不久之後很多信息將會對全國公開,沒有誰可以隱瞞住這一節真相。而且我覺得……你應該知道。如果世上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也在他死後對他失望,視他為罪犯,那麼他這一生,就好像真的沒有存在過一樣,沒有一個人會記住和在意他。”

“………”

謝清呈慢慢地放下了那一紙遺書。

他沒有再將衛二說的話聽下去。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都不再重要。

他隻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其實賀予不用死的。

如果不是警方在不合時宜的時候追上了他,賀予其實是不會死的……而警方原本並沒有那麼容易追上的……是自己主動站了出去,站在了賀予的對麵。

那個親手把刀刺進了賀予胸膛裡的人,那個沒有及時阻止陸廳長的人,那個沒有儘力給賀予爭取一次機會的人——是自己。

在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他與賀予的最後一通電話。

那時候他對賀予說:

你到底在哪裡?你真是糊塗了你……!

賀予……

你到底在哪兒?

你真是糊塗……

謝清呈緊緊地閉上眼睛——

賀予說,他是在這世上,對他最好的那個人。

而這竟然就是對他最好的那個人,在這世上,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謝清呈伸出手,略微顫抖地,撫摸著這些文字,就好像賀予的手才剛剛離開紙麵那樣。

可惜紙麵是冰冷的。

謝清呈於是知道——

那張苦苦支撐著破舊熊偶活在人間的溫柔符紙,終於……在這腥甜淒冷的海風裡,失去了最後的力量……

它很累了吧……那麼多次,那麼多日月,它那麼儘力地去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去止謝清呈的血,去敷謝清呈的傷。結果自己被浸得濕潤而猩紅。

現在它再也沒有力氣堅持下去了。

火光顫抖,油儘燈枯,他愛他至最後一刻。

當生命結束……那緊貼在布偶熊心口的符紙,終於也隨他一起,驀地……

飄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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