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醒來的時候,喉嚨裡乾澀,發不出聲,他看了一會兒謝雪睡著的臉龐,然後抬起手指,輕碰了一下她的頭發。
謝雪一下子醒了:“……哥?!”
病房內沒有彆人,謝清呈緩了一會兒,對謝雪道:“……怎麼在這兒睡著。衛冬恒呢?”
“他去買早點了。”謝雪擦了擦眼睛,忙握住謝清呈的手,“哥,你怎麼樣?感覺好一點沒有?我給你去叫醫生……”
她倒豆子似的說了一大堆東西。
謝清呈看著她,卻隻說了一句話:“你現在,知道了很多事情。”甚至都不是疑問句。
謝雪先是啞然,然後垂下眼瞼,點了點頭。
她在按捺著自己的情緒,但是她沒有按捺住太久,忽然之間,她便哭了,她撲倒謝清呈懷裡,她不住地問他:“哥……很疼是不是……你很疼……是不是……”
“……我沒事。”
“你撒謊……”謝雪頓了頓,忽然嚎啕大哭。“你撒謊!我知道你因為賀予的死難過,我也……我也難過啊……可是你不能這樣下去……你不能這樣下去啊哥……!”
她哭著,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他走了我知道你痛……你連眼睛都看不到了……可是……可是求求你……不要再這樣了……”
“不要再騙我們說沒事……不要再瞞著我們說沒關係……你身體快不行了,你的臟器都要衰竭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部都知道了!!”
謝清呈頓時不語了,愕然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他唯一還能看清東西的那隻眼睛裡的光,也漸漸地黯淡下去。
“院長告訴你的?”
謝雪抹淚,點點頭。
謝清呈沉默很久,對自己的痛苦最後隻報以了一絲輕笑:“又算得了什麼呢。”
和賀予從未擁有過任何東西的人生而言,他有的已經夠多了。
這點痛苦在他看來,已不不足為提了。
可謝雪顫了聲,完全地不敢置信,她看著她的哥哥,仿佛以為他瘋了:“又算得了什麼?怎麼會又算得了什麼?哥……這些年,你有多疼呢……”
這些年,他有多疼呢?
拚湊著支離破碎的身體回來。
獨自承受著父母被謀殺的痛苦,卻遮擋住妹妹的眼睛,不讓她知道這些罪惡,正是因為他的保護,她無憂無慮健康快樂地長大了,而他則承受了所有的黑暗。
一路走來,好疼。
妻子離開他。
老師走遠了。
病痛忍了二十多年,不能與人說。
謝雪是直到昨天,才在美育看到了謝清呈的治療室,那還是老院長在她與衛冬恒知道了很多事情之後,終於經不住她的懇求,趁著謝清呈還昏迷,帶她去看的。
那間冰冷的治療室——冷鐵,寒水,拘束帶,金屬床,唯一能和外界溝通的就是那個緊急呼叫鈴。
院長雖然講了rn-13,卻沒有和她說初皇的秘密,隻含糊描述了一下謝清呈的精神埃博拉病症,以及治療時的苦。
但這些已經夠了。謝雪最終在那治療室裡失聲痛哭,跪坐在地上,嚎啕落淚。
有多疼……他有多疼啊!!
“其實你哥哥是在離婚之後,就已經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院長說著,將初皇的概念模糊過去,隻對謝雪說,謝清呈希望找到一種能夠活化思維,並拖延器官衰竭的治療方式。
“謝清呈這樣做,一方麵是他想為秦容悲研製藥物,另一方麵是隻有這樣做,他才有精力,可以反複斟酌,恢複秦慈岩生前遺留下的筆記殘卷。那些東西是非常珍貴的醫療資料,他知道那可以救很多人的命,可是他沒有保管好,被人損毀了他老師最後的東西,他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說他一直都活在愧疚裡。”
謝雪最後在衛冬恒的攙扶擁抱下才勉強站了起來。
儘管已經那麼悲痛了,她還是朝院長鞠了躬,然後說:“對不起,院長……我知道我哥的收入支撐不了這樣高昂的治療費,這些年你替他做了這麼多事,這些錢……我們現在都可以給了,我一定——”
她話還未說完,院長就連忙擺了擺手:“這家醫院的創辦人是我和老秦,老秦去世那陣子,醫院亂作一團,遇到了經營困難,一度周轉不過來,是你哥哥找到了我,把他那些年下來的幾十萬積蓄捐贈給了醫院。我怎麼還好意思要你們的錢?我這臉往哪兒擱?”
謝雪大吃一驚。
“他……他……那——那當時……”她的臉色愈來愈白,忽然意識到為什麼謝清呈與李若秋離婚時,謝清呈把能給李若秋的一切都給了,並且從來也沒有說過李若秋任何不好,更不讓謝雪在外說她出軌的事。
他拿錢捐給老秦的醫院時,都還沒有和李若秋離婚。而以他的性格,他是絕不可能隱瞞妻子擅自拿錢的。
謝雪脫口而出:“他當時是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啊。”院長道,“他是和他當時的太太李女士一起來的。兩人都在捐贈書上簽了字……”
謝雪怔住了,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那麼多年了……她一直以為她哥是怕丟麵子,所以不肯說妻子出軌,離婚也沒有認妻子為過錯方。卻原來……是因為謝清呈一直忘不掉李若秋當時支持他做的這件事。
“他應該是沒有和她說太多,李太隻知道他心裡愧疚,因為易北海母親是通過謝清呈才把病案遞到老秦手裡的。她在他出去抽煙的時候還問了我,問我她丈夫和老秦交情深嗎?我說不深。”院長道,“我有問她後不後悔,如果她不願意,完全也可以不必捐這筆錢,她又發了很久的呆,最後說那就捐吧,這是做一件好事,她畢竟和他夫妻那麼些年了……”
謝雪越聽越情緒崩潰。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當年的事會是這樣……
李若秋那時候已經不愛謝清呈了,但謝清呈還不知道,他在感情方麵很遲鈍……而李若秋呢,謝雪一直以為李若秋貪婪到了極點,出軌離婚,還要帶走他們家最後的一些餘錢……但她根本不知道李若秋其實心底也沒那麼壞,她沒有設任何阻礙地替謝清呈完成了他當時最想完成的事情。
那麼多年的積蓄,她都答應他捐出去了。
她不愛他了,她怨他太木,毫無情調,她甚至出了軌……
可是人是很複雜的,人心就像一鏡萬花筒,這世上有哪有什麼一生不出錯的好人,又哪兒有一件善事也沒做過的惡人。
李若秋給與了謝清呈全部的支持。她心裡其實已經知道,那是她作為他的妻子時,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想必後來,謝清呈終於也知道了她簽寫捐贈協議時那種近乎於負罪補償的心態吧。
他那麼要強的一個人,又該有多難堪呢……
誰都不要他了。他們一個個地從他身邊離開,留下的是懸案、自責、內疚、以及憐憫。
此時此刻,謝雪抱著謝清呈,淚珠子不斷地往下滾落:“哥……你有多疼啊……這二十年……你有多疼!”
謝清呈感受著那溫熱,但是很奇怪,那溫熱好像再也流不進他的心裡。
他輕輕地拍了拍謝雪的背,沙啞的喉嚨裡發出了聲音:“我沒事。”
“已經不疼了……”
他沒有騙她。
他的心已和賀予一起死去了。
而死去的人,又哪裡還會感受到什麼痛意。
衛冬恒回來的時候,謝清呈剛剛安撫著謝雪收拾好了情緒。
衛冬恒給謝雪帶了飯,謝清呈是不能吃外麵的東西的,他就和衛冬恒一起,要讓謝雪把粥都喝了,然後再回去好好休息。謝雪雖很想留著這裡看著謝清呈,但她雙拳難敵四手,尤其其中一個還是她哥哥。
她隻得坐在旁邊,紅腫著眼睛,把粥一點一點地都喝掉了。
衛冬恒看看謝雪,又看看謝清呈,他忽然說:“謝哥,我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謝清呈:“你說吧。”
衛冬恒起身,鄭重其事地:“我們……我們想帶你去美國看病,院長和我們說了,那個最初研製rn-13的州,有現在最好的治療設備,我想……我想你為了謝雪也好,為了還沒出生的外甥也好……”
他說到這裡,眼眶微微地泛起了些紅。衛冬恒是個心思很粗的人,極少有什麼柔軟麵,但這一刻,他生忍著嗓音裡的顫抖,才開了口:“……我們想……想讓你活下去,想請你不要放棄你自己。”
謝雪也抬起了頭來,這是她之前和衛冬恒商量的,但是她還沒來得及說,她甚至擔心自己無法開口,一開口,聲音就會破碎不堪。
事實也確實如此,她咽下粥,開了三四次口,才勉強發出了帶著哭腔的懇求:“哥……我們想辦法活下去好嗎……你要是這樣走了,我會很難過,你知道我很笨,我不會帶孩子,你活下去吧……我們去治病……然後你再幫幫我,你教我怎麼帶他,怎麼幫助他,怎麼安慰他……你都一點一點地教我,就像你曾經帶大我那樣,好嗎……”
謝清呈沒有吭聲。
謝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擦著眼睫上的淚:“哥……求你了……”
“現在爸媽的案子已經破了,秦姐姐不在了,隻有秦爺爺的書需要你繼續整理下去……我們慢慢地來,好嗎……我不能沒有你……”
我不能沒有你。
謝清呈的心驀地一顫。
其實曾經已有一個人和他說過這句話,那個人那時候那樣用力地擁抱著他,在火海中,灰頭土臉地擁抱他。
謝雪:“如果你就這樣放棄了……賀予知道,他也會……他也會傷心的……哥……你想想賀予吧……他為了這些事情,已經付出了生命,所以……你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要讓他泉下有知,感到難過……哥……”
謝清呈慢慢地合上眼眸。
他心裡明白,不會的。
謝雪不知道他與賀予的最後一番通話,她也不知道賀予究竟是踏入了因誰心如鐵石而設下的陷阱。
他想,如果真的有另一個世界,那麼賀予再見到他時,也一定是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