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按著衛家的安排, 在紐約那家療養院住了下來。
衛冬恒像是怕他想不開忽然跑了似的,與其說是24小時監護,不如說是派人時時刻刻盯著他, 確保他會好好地活著。
其實衛冬恒大可不必那麼緊張,謝清呈既然答應了謝雪會配合治病, 他就不會食言。儘管這具軀體對他自己而言已經沒有什麼用了, 但隻要漫長黑夜裡還需要一盞蠟燭, 他就能繼續將自己的殘軀燒下去,直至成灰。
治療日複一日地繼續, 藥成把地往下吞。
然而療效並不算太理想,謝清呈的精神已經垮了。一個人的身體就像容器,當容器已經碎裂,無法修補,那麼再多的湯藥灌進去, 都是無濟於事的。
唯一能讓謝清呈身上重現些活人氣的,就是替秦慈岩整理資料這件事。
這似乎是他最後的精神支柱了。
人在國外之後, 國內的事便猶如前塵隔海,山遙水遠相差的不止是路程,還有時間。謝清呈的日子變得極度的無聊, 乏味, 甚至是消沉,他每天早上六點起來, 仔細地整理和修複秦慈岩的筆記, 然後去進行治療,治療結束後掛著點滴回來,繼續麵對一桌子的數據……
治療師讓他不要過度用眼,他就給自己定了很多計時器, 每隔半小時休息一次眼睛,休息的時候他就會走到窗前,看著外麵大片大片的綠茵草地,人工湖泊。他的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樹,開的是淡粉色的細碎花朵,風一吹花就落了,飄在他的書桌上,書桌上除了書和筆之外,就隻有那個破碎過的小火龍。
“沒想到你喜歡這樣可愛的東西。”有個護士嘗試著和他聊天,“我可以拿起來看看嗎?”
謝清呈合上書,安靜地看著她:“抱歉,這個請不要碰。”
他是那麼的無趣又寡言,盲了的眼和沒有盲的眼都沉落著拒人以千裡之外的寂雪。
來美幾個月了,他沒有露出過哪怕一次微笑。
誠然,這段時間以來,他接受到的,也都不是什麼太好的消息。
廣市軍警對曼德拉島的攻擊失敗了,傷亡慘重,段聞那邊有超出正常科技水平的武器,無論是熱武還是化學武器都非常先進。
據生還的人描述,曼德拉島被改造成了一座處處都是陷阱的堡壘,它就像一頭浮在海麵上的怪獸,張開腥臭的巨口,準備隨時吞沒膽敢靠近它的人類。
沒過多久,滬州看守所內又傳來消息,衛容在供訊時因精神失常,肆意抖露與組織相關的重要信息,觸發了她體內植入的保密芯片,那芯片瞬間向她體內注射了毒素,衛容抽搐著口吐白沫,在短短十餘秒內就失去了意識,搶救無效身亡。
她雖死得痛苦又醜陋,但到底還是得了便宜,畢竟她還沒有向社會,向被她害死的人公開謝罪,就已經斃於非命了。
諸如此類的消息讓謝清呈眉目間的冷意越來越深重。
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微皺著眉,就連睡著時也未曾舒展。
來美三個月,行屍走肉,唯軀體獨活,魂已不知隨何人去,更兼憂慮打擊,眼眸失明……分明在人間,卻與地獄無異。
而賀予呢,不知是不是太恨他,在最初那個摩天輪下作彆的夢之後,謝清呈再也沒能夢見過他.
聖誕的時候,療養院終於答應讓謝清呈出門走一走。
當然,暗中是一定有人跟著的,他們不敢讓衛家交代過來的人出事。
謝清呈穿上黑色毛呢大衣,那衣服似乎比他的人還厚重。他走在鬨市街區,天空中飄著微雪,聖誕樹亮著彩燈,路上是成群結隊的人們——夫妻、情侶、親子、一家數口……他們忙著節前采購,拎著大包小包地在街上走過,臉上洋溢著的是對謝清呈而言非常遙遠的燦笑。
隻有他獨自一人。
他來到布魯克林區,那裡更是熱鬨——他終於到了這裡,秦慈岩年輕時曾經求學過的地方。
老秦曾經和他形容過一家花店,說他除了去海洋館之外,最喜歡的就是那家花店。老秦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笑眯眯的,帶著些老頭子的調皮,他說他讀書時,最欣賞那個花店裡的姑娘,豔麗的紅頭發梳著兩條麻花辮,臉上長著一點可愛的小雀斑,常年愛穿一套寶藍色的連衣裙,外麵係著刺繡著花店logo的亞麻色白圍裙,姑娘在刷成孔雀綠色的店鋪外忙忙碌碌,看到他路過總會高嗓門地招呼他來買一束百合花。
這家店是家族守著的小店,已經開了六十多年。
謝清呈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那家店鋪,店主正在為顧客預定的聖誕花束而忙碌不已——她在萬花叢裡,就像是老秦說的故事裡走出來的童話人物,依舊兩條粗麻花辮,寶藍裙,有雀斑,眼睛炯炯有神。
隻是已經老了。
當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臉上生著皺紋的婆婆,隻有眼睛裡的光沒舊去,依然滿載著活力與芳香。
謝清呈在那一瞬間忽然很羨慕她。
“先生,買花嗎?”
“是啊。”謝清呈走進那布置溫馨的花房,看著周圍,最後說,“要一束百合花。”
婆婆拿金紅色的紙將花仔細包了起來,遞到了謝清呈手裡。他拿著花又坐上了出租,報了一個手機上的地址。
一個小時後,他來到了城郊的一座白色小房子前,看了看報箱上的名牌,穿過了屋門前小樹籬圍著的花園,叩響了房門。
門開了,裡麵站著的是一個漂亮的混血小姑娘,睜著湛藍色的大眼睛望著他。然後秦容悲的丈夫從屋內走了出來——他和女兒來療養院看過謝清呈,都認得清楚人——他上前擁抱了謝清呈,接過了那束淡粉白的百合花。
“她這些年沒有過得太痛苦。”生著壁爐的溫暖起居室內,秦容悲的丈夫端來了茶和點心,他打量著謝清呈越來越消瘦的臉,說,“但她的痛苦似乎都加在你身上了。謝生,來吃一點生薑餅乾好嗎?是我們自己烤的。”
謝清呈謝過了,從印著小熊的餅乾盒裡拿了一塊慢慢地吃。
“她活著的時候,做的餅乾比我好吃的多。”這男人提到自己的妻子時,神情非常的溫柔,“事實上,她做什麼事情都很優秀。雖然以前有許多人很討厭她,她做科研,就有人笑話她說實驗室不是女人該進的地方,女孩子就應該早點嫁人。她揭露過我們這裡一個慈善基金會的黑/幕,就有人說她居心叵測,另有所圖。她為婦女和兒童奔走演講,有人質疑她作秀——就連她和我因為愛情結婚,來到了這裡,還有瘋子說她是數典忘祖,怎麼學有成就結果嫁給我這個外國人了。但我是她的家人,我明白她這一生都做了些什麼,無論彆人怎麼說,她都堅持了自己想要做的正確事情。所以謝生——”
男人給他的茶杯裡續上熱茶。
“她當初被人綁架,卻依然選擇了保護你們的秘密,我想她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她後麵還能清醒著和你說話,她必然會告訴你,她不後悔。她沒有為她的任何一個決定而後悔過。”
“如果我早知道你在為她做這樣的實驗,那些藥是你折磨自己的身體得來的……”男人搖了搖頭,“我們不會答應的。”
“媽媽說,她是個科學家,她不畏懼死亡,她畏懼的是錯誤。”秦容悲的女兒在一旁裝點著聖誕樹,忽然回頭這樣對謝清呈道。
男人溫和地笑了一下:“你聽到了,我們都是這樣想的。”
“……”
“謝生,我們沒有做任何讓自己悔恨的事情,所以你不必自責。你要好好地治病,然後,替嶽父把他生前的筆記都整理下去。”
謝清呈臨走時,父女倆送了他一件聖誕禮物。
他打開來,是一副用橡木框裝裱起來的畫,正是秦容悲生前畫的,夾在相冊裡的那副《我的家人》。隻是畫麵裡那個原本空白的,屬於謝清呈自己的麵龐,現在已經被填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