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回到陌雨巷,坐下來,出了很久的神。
他不願意去回想謝離深剛才和自己說的那些話,那些字句不斷地在刺痛他,惡心他,令他感到極度的不舒服。
理性地說,能喜歡上彆人,這對賀予而言本身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好事……至於自己是什麼滋味,有多難受,對謝清呈來說似乎都已不再那麼重要了。
可是,那個人絕不應該是謝離深。
謝清呈太清楚謝離深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他的目光瞥過牆麵,看向牆壁上那些幾乎已經不可辨認的相框痕跡——二十多年前,這些地方曾經掛著很多照片,其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有謝離深的身影。
謝清呈點了支煙,抽了一口,一邊輕輕地咳嗽,一邊隨著四散的青煙,朦朧了眼神,思緒回到了許多年前。
——
謝清呈的爺爺曾經是個小買辦,換成現在的話來說,也就是翻譯。
貧亂的那些年,買辦因多受雇於外企,所以生活會比普通老板姓過的要好一些。他在工作中認識了一個資產階級大小姐,兩人相戀結婚。可是一個買辦,一個□□,在後來的拔/白/旗、十年動蕩中會是什麼待遇,可想而知。
謝家奶奶在七十年代不堪受辱,懸梁自儘了,爺爺則終身再未娶妻。待平反摘/帽之後,男人帶著妻子留下的兩個孩子,吃了很多苦,嘗試著做了很多事,慢慢地讓這個家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他帶著的那兩個孩子,一個就是謝清呈的父親謝平,另一個則是謝平的親兄弟,謝清呈的大伯。
兩個兒子成人了,遇上了這片土地最日新月異,包羅萬象的好時光,謝平想當警察,政/審雖遇坎坷,但最終居然也給通過了。
而他的兄弟——謝清呈的大伯呢,則跟著老爺子去義市經商,雞毛換糖,生意做的越來越大,從前的“臭老/九”,慢慢變成了大家嘴裡的“謝老板”。
一家人日子蒸蒸日上,而奶奶的舊相一直被爺爺長情地擺在堂上,溫婉爾雅的大家閨秀從未白頭,桃花眸笑盈盈地,看著他們的日子過得紅火平順。謝大伯結了婚,謝平也結了婚……兒孫繞膝,當年的慘痛都已成了淡色的痂。
直到,一個女人出現了。
那個女人是謝平哥哥的情婦。
要說謝大伯這個人,那和謝平是完全不一樣的,謝平當警察,思想很端正,娶了周木英之後夫妻恩愛,路邊的女人都懶得看一眼。謝大伯則是個商人,接觸到的誘惑太多了,拘束又少,慢慢地,大伯就開始經不住考驗了。
他和那情婦暗地裡好了大半年,後來情婦忽然離開了,他也沒在意,反正生意場嘛,玩兒嘛,能有什麼真心?
可他沒想到的是,又過了一年,老爺子生日大宴,闔家團圓,那情婦忽然登上門來,問他討分錢財,懷裡還抱著一個孩子,竟是他留下的種。
這個孩子就是謝離深。
謝大伯的妻子性情非常剛烈,甚至可以說是衝動,她是個愛恨都如烈火般的女人,家宴上受到這樣的侮辱和背叛,她又如何能忍?女人憤怒之下,竟於幾天後斬死了情婦,後又投案自首,為了一個對不住她的男人,她把自己的人生都儘數毀了。
這件事對謝家爺爺的打擊巨大,老爺子那一陣子身子骨本來就不太好,受了刺激,不久就支撐不住了。臨死之前,這個固執而正直的老人定下了遺囑,他的全部財產全部都由次子謝平繼承,未給長子半分。
老頭兒撒手人寰後,謝大伯徹底變了。
他老子氣他無情無義,背叛妻子,當兒子的則氣他老子恩斷義絕,胳膊肘往外拐。謝大伯酗酒,賭博,隔三差五就去找兄弟謝平的麻煩,回到出租房裡則對謝離深出手打罵,罵他是個“災星”。
謝平看不下去,幾次想和自己大哥好好談一談,卻被他吐了一臉唾沫——
“談?談什麼?你老婆孩子熱炕頭,占著死老頭給你的房子和錢,活得滋潤瀟灑,我呢?你要真把我當兄弟,你把你房產分我一半啊!錢分我一半!”
謝平恨鐵不成鋼:“我給你,你回頭就拿去賭,拿去嫖,我還得去抓你,你這樣子不改,彆說一百萬,一千萬都給你花不了半年。”
“放屁你!不想給你就直說!製服一穿還那麼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謝老二,你還想抓我?你睜大你狗眼看清楚!老子是你親哥!你小時候老子幫你扛了多少揍?你抓我?!虧你說得出口!”
他自己罵還不算,還要把謝離深拽過來,指著謝平給謝離深看:“看到沒?啊?這就是你小伯!他們家的好日子,有一半錢都該是我們的!都怪你這個災星!你和你媽那個賤貨!害得老子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拍打著謝離深的臉,小孩子的臉迅速地被打腫了,眼淚不停地往下落……
謝平連忙上前阻止:“你乾什麼?我們大人的事,你打孩子乾什麼?”
“怎麼著?管你們家謝清呈去!老子的種還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人民公仆管真寬啊,太平洋警察啊你!你彆再囉嗦我告訴你,再囉嗦我揍死他!”
謝平沒辦法,最後隻得走了。
他走之前回頭看了眼謝離深,那麼小的孩子,眼神裡已滿是仇恨,隻是不知那仇恨究竟是對誰的……
或許是應了人在做天在看的那句老話,不久之後,謝大伯因為酗酒賭博,回家路上發生了意外,他喝醉了,摔進了江裡,那時候是深夜,沒有人瞧見,直到第二天才被江上的黃沙船撞到——那時候謝大伯人都已經泡腫了,完全沒有了生氣。
在一係列的手續過後,謝平將大哥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兒子帶了回來。
“離深,以後你就把這兒當自己家。我們會照顧好你的。好嗎?”
謝離深那時候還非常年幼,但眼神卻有著正常孩子根本不會有的成熟。
他客客氣氣地對謝平和周木英說:“謝謝伯伯,謝謝伯母。”
然後又轉過頭,看向謝清呈。
他盯著謝清呈的時間比看誰都長。
“……謝謝堂哥。”
謝清呈從小就是個大直男,沒那麼靈敏的直覺,他根本沒注意到謝離深的眼神,很隨意地對謝離深點了點頭:“彆怕,有什麼需要的你找我,咱們是一家人。”
“……”謝離深笑了一下,“好的呀。”
其實回過頭再看,謝離深對謝清呈的敵意,是從一開始就有的。
而之後他們同在一個屋簷下相處,那種仇恨感不減反增,多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謝清呈這人太遲鈍。
比如說,謝清呈從來不會在意什麼出身問題,在他看來,人就是一個個體,和父母家庭什麼的並沒有太大關係。
所以他不太會對謝離深避諱這些,看電視的時候看到那種小三私生子的橋段,他也粗線條地不換台,根本意識不到什麼問題。
他能這樣坦然,完全是因為他認為謝離深並不是這樣子的人,他並沒有在這兩者之間建立任何的聯係,但謝離深不是那麼想的,他喜歡對號入座,會揣測這是謝清呈在故意諷刺他。
因為謝離深自己已經戴上了一副名為假想敵的有色眼鏡,所以謝清呈無論做什麼都是錯的,都是彆有用心的,不是要害他,就是要挖苦他。哪怕謝清呈隨便看他一眼,謝離深都會敏感到想要從這一瞥當中挖掘出些什麼深意。
他恨謝清呈,喜歡從對方每一個字每一種行為裡扣出自己希望得到的意思,沒有什麼意思他就捏造出一個意思來,反正謝清呈也不會和他爭執。
人和人之間不能相互理解的可悲之處在於,很多時候人們並非是因為沒有這樣的能力或機會,而是因為內心深處壓根就沒有這樣的意願。
於是,謝離深對謝清呈積怨越來越深……而這其中一大部分,竟都來源於他自己的臆想,他認定謝清呈搶走了他的東西還惡心他,越想越覺得好恨。
最典型的就是有一次,社區有個新春舞台劇表演。
那次舞台表演,組織人原本看中了當時在花園裡看書的謝離深,覺得這小男孩生得很漂亮,適合演故事裡的王子。
小男孩誰不喜歡演王子?謝離深當時高興得不得了,驕傲都擺在了臉上,謝平夫婦也為他感到喜悅,畢竟值得這孩子興奮的事情從前實在是太少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到他雀躍得像個真正符合他年齡的小家夥。
謝清呈也為他感到開心,認為他確實適合這個角色。
彙演那天,謝離深儘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舞台上完美演繹了一位優雅紳士的王子殿下,贏得了全場的喝彩。
他原以為自己能拿那一次的最佳表演獎……後麵的參賽人都太不夠看了,小朋友們大多為了尋個熱鬨,也沒太認真準備,於是忘詞的忘詞,走調的走調,謝離深很興奮,就等著上台領獎了。
可是在節目的最後,謝清呈上去了。
他當然沒有和他堂弟一樣去表演什麼舞台劇,他坐到一台鋼琴邊,垂著睫毛,在寧靜的光束之中,彈了一首天堂電影院的主題曲。落在琴鍵上的光芒被他輕輕點碎了,每一個音符都如漣漪散於夏日的夜風中。
一曲結束,謝離深聽到有人在小聲說:“哇,真好看啊……”
“他才是我心裡的王子殿下……”
謝離深的臉一下子就青了。
他根本不知道謝清呈之所以會最後上台彈一首鋼琴曲,是因為主辦節目的人是他關係很好的同學,需要他的捧場——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他隻知道他的風頭全被謝清呈搶走了!
他憤怒得連眼睛都在發紅,那天回到家裡,他忽然尖聲尖氣地問了謝清呈一句:“你為什麼要去表演?你為什麼要和我做一樣的事?!你是不是故意諷刺我?!你是不是故意要和我攀比?!要拿走我的東西!!!”
“……”謝清呈愣了一下,“……是同學找我……你怎麼了?”
怎麼了。
他還好意思問怎麼了!
要不是他捯飭的風度翩翩,打扮的也像個小王子,還去裝模作樣彈鋼琴,他能被人誇成是“殿下”?他就是故意的!他故意的還要裝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他虛偽得令人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