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整整十幾分鐘,屋子裡沒有任何的聲音,最後謝清呈把那一遝紙放回了桌上:“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老院長笑而不答。
這老頭兒是秦慈岩的同學,讀大學的時候上下鋪,關係好的就和親兄弟一樣。謝清呈一直和他交流不多,這會兒才發覺老院長笑起來的時候竟然和秦慈岩的氣質很像,也許那個年代專注於治學的人,最終沉澱下來,都是一樣從容又寬和的味道。
可是這種相似,卻猶如貓爪兒一般,刺痛了謝清呈的心臟。
謝清呈幾乎都有些光火了:“你早該和我們說——”
“你現在知道,你對親近的人隱瞞著病痛,他們會是怎樣的感受了嗎。”
謝清呈驀地怔住了。
他大睜著眼睛,看著老院長似笑非笑的老臉,老頭子笑起來和秦慈岩一樣不好看。
老院長慢慢地收回了那份牛皮信封,裡頭潔白的紙頁全是他自己的病例報告,報告上寫滿了刺目的字眼——
“肺癌中晚期”、“擴散”、“轉移”……
“你家裡人呢?他們都……”
“他們都知道。”老院長隔著鏡片,一雙銳利又溫和的眼睛看著謝清呈,“我太太,兒子,女兒……都清楚我的狀況,我花了很多時間與他們溝通,最後我們決定一起麵對這些出現在我生命中的小困難,我們一家人經曆過很多事情……戰爭,批/鬥,平反……我們住過牛棚,被掛過大字/報,但一直都在一起,互相鼓勵著克服了非常非常多的難關。”
他屈指敲了敲信封:“這也許是倒數第二關,然後我們麵臨的最後一個困難就是我的死亡。”
他看到謝清呈的神情,忽然笑了,那笑容絕不是安慰或者苦中作樂,他是真的很豁達而樂觀地笑起來:“謝教授。”
老院長與謝清呈的關係很微妙,他們的生活距離感不算太近,但精神上卻又如此並駕齊驅,共同為rn-13的事情奮鬥了那麼些年。所以他至今仍稱謝清呈為“謝教授”,而不是和秦慈岩一樣的小謝。
但他望著謝清呈的時候,眼裡的和藹與秦慈岩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謝教授,人這一生就是在不斷地麵對各種各樣的困苦與挑戰,有的人在半路就堅持不住了,有的人會一直戰鬥到生命的終點,然後與死亡來一場最終決鬥。當然,人的□□是注定會輸給死神的,但精神則未必。比方說,像我這樣。”老院長笑著指了指自己,“我早就已經不怕了,我之前都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也被那個曼德拉派來的神秘凶手審問過。”
“!!”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啦,我比老秦會演戲的多,他們什麼問題都看不出來。以為老秦沒把多少事情告訴我。但就是從那一次死裡逃生開始,我想通了很多事。”
“我開始和我的家人享受著每一天的共處,他們不必擔心我對他們有所隱瞞,我也不會憂愁他們阻攔著我去做任何事情。現在也是如此,我們一家人,會像麵對從前的任何一個困難一樣,同仇敵愾地,去麵對我的疾病和我的死亡。”
“從某種方麵來說,我已經戰勝它了。我沒有因為它而變的憂愁,我很快樂。我的家人完全知情,甚至我的朋友,我身邊的人也都知道……除了你。”
謝清呈:“……”
“你那麼聰明,一定知道我為什麼唯獨不告訴你。”老頭微笑著給他的熱薑茶又添了些水,“你是個很堅韌,極固執的人,謝教授。你有一顆非常無私,非常善良的心。但你同時又太自我主義了,你總在以你認為正確地方式保護著你身邊的人,卻不在意那是不是他們所期待的東西。”
老院長慢悠悠地喝了口薑茶,他眯起眼睛,很享受,完全看不出是個正遭受著病痛折磨,餘壽所剩無幾的老頭。
他放下杯子,雙手交疊:“我希望我能讓你明白那種感受。”
“謝教授,早在好幾年前,你求助於我治療你的疾病時,我就一直在建議你,不要對你身邊的人隱瞞,給他們一個陪伴你的機會,他們愛你,他們有這個權力。但你不聽。”老院長說,“我於是沒有再勸,因為我同樣很明白你的感受,是的,把自己的病情告訴最愛你的那些人確實需要一些‘殘忍’,因為你知道你會讓他們非常擔心,你會讓他們感到崩潰……你也愛著這些人,所以你不想讓他們受到傷害,不希望他們因為你而耽誤自己的人生。”
老院長又靜了一下,他寧和地望著謝清呈的眼睛。
“可是剝奪他們知情的權力,其實是更殘忍的一件事,那也許會給彼此帶來更多的遺憾。……我不知道我今天的話,是否能夠讓你聽得進去,這是一個活到七十多的老頭給你的人生建議。當然,這一次的任務是機密的,你沒有辦法告知他們,但我想,等你平安回來的時候,你可以試著以一種不那麼武斷,更坦誠地方式,去尋求你身邊的人陪你一起麵對生活中的種種困難。”
“陪伴是很重要的,它可以讓你的心裡永遠有一口氣在。”
老院長說完了,把那一匣子藥交給了謝清呈。
“好好保重自己的性命,謝教授。我們都在等你回來。”
謝清呈離開美育私人病院後,離最終集合還剩下三個多小時。
他心裡很沉重,但又很平靜,很複雜,可也很澄澈。
他最後去了一趟禮品店,替謝雪的生日挑了一件禮物——那是一隻布娃娃熊,謝雪如今什麼都不缺了,但如果他真的在島上出了什麼意外,他知道這隻娃娃熊是可以給到她安慰的。
四年前他和賀予被困在水庫裡,那時候賀予問他,說如果他們就這麼死了,他要不要留個消息給謝雪。
謝清呈當時拒絕了,他說留言的內容隻會徒增活著的人的悲傷。
而這一刻,他抱著那隻布偶熊走在天色已暗的街道上,步隨心動,他最後來到了一家快遞公司外。
謝清呈:“你好,我想寄一件定時快遞。”
“好的帥哥,是寄這隻布偶熊嗎?”
謝清呈:“還有一封信。”
他頓了頓,改口道:“……對不起,是兩封信。”
“沒問題,要寄掛號嗎?”
“掛號定時。另外可以麻煩你給我幾張信紙和一支筆嗎?謝謝。”
兩個小時後。
謝清呈離開了郵局。
他忽然覺得心口的塊壘輕了很多,他在一封信裡寫了一些能和謝雪講述的事情經過,給了她生日祝福,以及今後的期待。
另一封信……是寫給賀予的。他也和他說了一些萬一他遇難了,想留給賀予的話,一些非常坦誠的話。那些話出於大局考慮,他無法現在就說,但他終究還是以信件的方式表達出來了。
結果呢,就真的像老院長講的那樣,做完這些他以前從來不願意做的事之後,他胸臆中竟好像真的生出了一口氣,那一口熱氣讓他隱隱地感到了一種力量。
他站直了身子,朝著已在附近的公安大樓走去。
滬州公安局,破夢者組織總部。
謝清呈核驗身份入內,徑直搭乘電梯前往頂層,他將和探查小隊在頂層會議室集合,然後從樓頂停機坪上直升機,前往東海港口,登陸已經準備好的反追蹤艦艇。
他到的時候,屋內就隻有總指揮官和助理兩個人。
謝清呈看了眼時間,已經到點,於是問:“其他人呢?”
總指揮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先讓助理拿了一個袋子出來,他對謝清呈道:“這套衣服是給你的。”
謝清呈把袋子裡的衣服拿出來,微怔。
那居然是一套嶄新的警服!
肩章是他父母未降職之前的銜級,警帽,警徽,戰靴,皮帶,手銬等等……一應俱全。
當謝清呈的目光落到縫製在製服胸襟處的警號上時,他幾乎連睫毛都靜止不動了。
“我們查過了,這是周警官和謝警官生前的警號合起來的特殊編號。”指揮官說,“我們希望能給你帶來一些安慰。”
謝清呈的手緩緩抬起,他一言不發地,想去觸摸那警號,然而最後他的指尖先落在了銀色的徽章上。
那一瞬間,他眼前似乎重現了當年那個暴雨天,他看著燃燒貨車旁父母的屍首,母親的警徽都被碾碎了……
總指揮注視著謝清呈,頓了頓,低頭拿起那頂警帽——
這本不合規矩,但是這又是一個極其特殊的情況。
他們的破夢者組織,要做極危險的任務,付出很多的代價,需要非常的勇氣。因此指揮官原本就被授予了極高的權力,高層也不在意以此來鼓勵對他們而言非常重要的成員。這一點事,還是能夠破例的。
總指揮親手將警帽替謝清呈戴上,然後在銀色的徽章下,與那雙銳利的桃花眼對視著。
“更衣室就在那邊,換好衣服我們就去天台,你的隊友來得比你更早,他已經在等你了。”總指揮道,“請過去吧。”
“等你回來,你就可以直接去你父母之前的隊伍裡。這個警號,我們將一直為你保留著。我已經和市局打過招呼了。所以你們這次一定要多多保重,順利歸來。”
謝清呈再一次低頭看著那枚熟悉的銀徽,一言不發地看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最後他點了下頭。
總指揮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謝警官。我在這裡等你換好衣服,然後我們就去見你這次任務的同伴。”
“是誰?”
指揮官:“你的熟人。一會兒上去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