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靈瞬看著吳眉沉默許久,對蒲桃點點頭,示意她將吳眉呈上的東西拿過來。
就算吳眉是吳先生的女兒,夏靈瞬也不敢無條件信任她,自然要先看看她送來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蒲桃將吳小姐手中那個並不算很大的包袱遞了過來,夏靈瞬拆開一看,隻見裡麵是兩本賬本似的東西,她拿起第一本打開一看,裡麵寫著的卻不是張府的日常開銷,而是在京和外任的各級官員的名字,後麵詳細標注了其官職和幾品,更重要的是跟著黃、白兩米的數量。
夏靈瞬隻粗略掃了一遍就將賬本合了起來。
她是聽過自家在縣衙擔任文職的姨父孫帆說起過的,所謂“黃米”、“白米”就是官場上的黑話,意為黃金和白銀。
個彆收受賄賂的有一定權力的官員為了方便“人情往來”,會將收受賄賂的數目記錄下來,再加以行賄之人的官職、品級等等……
這麼厚一本賬本,就算是有人重複行賄,數量想必也不會少。
比起張延齡收了多少賄賂,夏靈瞬更擔心的是上麵的人名,她認識的官員不多,也就內閣那一群人,要是這裡麵再出什麼六部尚書之類的,恐怕朱厚照不會善罷甘休……
吳眉接著開口道:“第二本賬簿之中還有曾經被張府杖斃的仆從的賣身契,若無故杖斃仆從,雖不能以命抵命,卻也要受廷杖之刑,多條人命累加,足夠降罪嚴懲了。”
夏靈瞬這才看向依舊跪在下首的吳眉,她的身體繃得緊緊的,神情中的那一縷倔強依舊還在,讓她原本豔麗的容貌多了一絲愁苦。夏靈瞬沉默許久,還是問道:“你給這些東西為的是讓我和你一起出手?你想讓他死?”
吳眉隻是平靜地開口道:“換成平常人家,這樣的罪責隻怕是‘人人得而誅之’,難道就因為他是太後的弟弟,王法就要為之動容嗎?”
“這些人的家人呢?”
吳眉垂下眼瞼,低聲道:“隻要上門來問,就說他們在侯府好吃好喝,相當於是半個主子,恐怕他們的家人連自己家的孩子已經不在了都不知道,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替他們伸冤?”
夏靈瞬聽得一清二楚,道:“那你
呢?”
“民女生自成化十八年,弘治九年與表兄訂下婚約,本應嫁人,但弘治十年年底與未婚夫一同上街置辦家中年貨時被張延齡借機強擄至建昌侯府,未婚夫被建昌侯家的奴仆打傷,雖未要了性命,卻因此得了惡疾,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吳眉停頓片刻,哽咽了許久,才道:“他原本中舉,即使不與我定下親事,也應當好好活著……所以民女要為他、也為自己討回公道。《大明律》記載,凡豪勢之人強奪良家妻女奸占為妻妾者,絞。”
算來吳眉被搶那年不過十五歲,正是一個女子最好的年紀,明明可以與喜歡的人長相廝守,卻遭遇了這樣的事情,其間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你若是親自狀告張延齡,以你的身份,隻怕是免不了要吃苦。”
夏靈瞬也讀過一些《大明律》,雖然說這是當初太/祖皇帝定下來的金科玉律,後世一個字也不能變動,但時代不斷變化,其中一些律條早已不在民間適用,更算不上罪責,便也不必在意,但也有一些律法一直根深蒂固,明明並不合理卻始終存在。
比如“妻妾告夫及夫之祖父母父母,杖一百徒三年”,為的就是“家醜不可外揚”。一旦吳眉決心要親自上陣把這件事情鬨大,眾目睽睽之下必然少不了這個步驟,就算夏靈瞬儘量保著吳眉,也逃脫不了讓她住幾天牢房,萬一吳眉出了什麼意外……
“民女不怕。”吳眉苦笑一聲,道:“民女要是害怕,早在當初被人擄去的時候就一根白綾吊死,何必等到今日?民女來求皇後娘娘也並非是想借這幾本賬本賄賂娘娘,好讓娘娘站在民女這一邊來痛打落水狗……民女之所以走到今日,為的就是求一個心安理得,求一個世俗公道。”
夏靈瞬雙手疊在一起,沒有說話。
朱厚照就是再怎麼想整治張家,也不會做到讓張家家破人亡的地步,更不用說要往死裡整張延齡了。也不是他完全不想,主要是孝道所束縛,張太後是他親娘,如今還健在,當著老娘的麵抄舅舅的家,再把舅舅送上斷頭台,把張太後氣出個好歹來,朱厚照就成了“不孝子”。
雖說大部分文官都看不慣張家,恨不得張
家早點敗落,但要是朱厚照觸犯到了這幫子儒生的底線——“孝”,那恐怕就不是小打小鬨了。
但是張延齡所作所為實在是過分,欺男霸女、殺人占地,樁樁件件都在夏靈瞬的底線之下,無論如何,夏靈瞬都不能容忍他繼續蹦躂。
“萬歲爺不會容忍張家兄弟繼續站在朝堂之上的,如今他們已經回家閉門思過,以後便沒有再回來的機會了。”夏靈瞬想到自己接下來要說出的結果,難免有些不忍,卻也不得不和吳眉實話實說:“即便如此,張延齡也不會以命抵命。”
吳眉此時卻是出奇的冷靜:“民女明白。因為他是皇爺的舅舅、太後的弟弟,法外尚有人情在,所以他不能死。”
夏靈瞬聽了更覺得心中苦澀,她忍不住站了起來,抬頭望著上空,低聲喃喃道:“舉頭三尺有青天啊……”
明明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卻要因為他的血緣或者身份放他一馬,減輕對他的懲罰,這對於因為他的罪責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人來說是如何的不公啊……即使再多的補償,對於他們失去的東西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吳眉似乎明白了夏靈瞬的意思,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何況像張家這樣的人家,屈辱的活著比痛快的死去更加讓他們難以忍受。民女不求以命換命,但求罪有應得。”說完,她再次伏地叩首,有些瘦弱的背影讓人為之心痛。
陸代柔早在聽到吳眉說起自己的未婚夫的時候就已經默默垂淚,就連一旁的蒲桃也有些不忍,偷偷地看向站在那裡的夏靈瞬。
夏靈瞬注視著她的身影,開口道:“我會幫你的。這些東西我都會交給萬歲爺,也會將你的想法告訴他,就算萬歲爺不願意,我也會儘量勸說,讓張家得到應有的懲罰。”她看到吳眉原本堅定的身影忽然顫抖起來,忍下心中的酸澀,急忙移開視線道:“隻是所有的事情你都要和我說清楚,不能有一點錯漏,更不能有所隱瞞,否則出了什麼岔子,我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
她知道吳眉可憐、不容易,也正是因為如此,夏靈瞬想要幫她就更要問得清楚仔細,才不會被人抓住紕漏而倒打一耙。
吳眉立刻應聲道:“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