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被送到順天正式開審已然是入秋的時候了,順天的秋風比往年還要凜冽一些,宮人們也紛紛換上了厚衣服。
豹房已經晾曬許久,家具大都置辦好了,隻差朱厚照與夏靈瞬帶著兩個娃娃和一眾宮人住進去,加上乾清宮還在修複之中,朱厚照便借機稱坤寧宮處於後廷、議事不便,火速入住豹房,饒是大臣們也沒有辦法,隻好跟著朱厚照變動辦公地點,不過豹房更加靠近西南兩處的宮門,倒是也方便了一些朝臣覲見朱厚照。
夏靈瞬拿著那份給皇長子留檔的奏疏翻看,道:“這辦事速度還很快,寧王來京也不過一個月,他們倒將奏疏也寫好了。”
朱厚照對此嗤之以鼻,道:“還不是寧王的嘴太鬆了,過去十幾年在江西過得舒舒服服的,哪裡受得住詔獄得嚴刑拷打?這幾日朝中都是人心浮動的,生怕我第二次動他們。”
夏靈瞬翻到後麵,有些好笑,道:“怎麼這些人彆的不說,記賬本寫得一個比一個勤快,怕不是隻等著將來‘清君側’成功一筆一筆收回來吧?”
朱厚照放下手中的奏疏,道:“八/九不離十啊。”
夏靈瞬無奈地搖搖頭,道:“真不知道他到底是聰明還是不聰明……”
朱厚照拿起錦衣衛收回的賬本,道:“蠢貨一個。不過我喜歡他記賬的好習慣,正好讓我看看哪個還能刮點油水出來,畢竟送上門的不要白不要。”
夏靈瞬笑著將奏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道:“內閣之中的人怎麼處置?除了李東陽和楊一清之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曾收過賄賂,尤其以焦芳為甚。”
“焦芳……”朱厚照合上賬本,眯起眼道:“當初讓他入閣是為了讓劉瑾在內閣中能夠有個幫手,既然如今劉瑾已經不在了,他任副總裁的《孝宗實錄》也修撰成功,那便沒必要再留他了,讓他告老還鄉吧。”
“也好。”夏靈瞬沉吟片刻,道:“其餘人都是聰明人,收受賄賂時也未必知道寧王是想要謀反……”
畢竟寧王的護衛曾經削過又複立,朱宸濠為了這件事情也是煞費苦心,光是給朝中的朝臣和朱厚照身邊的內官送錢活動關節就不知花出去多少錢,雖說其中也有不少入了朱厚照的私庫,但隻他手指縫裡漏出去的油水就足夠養活許多官員了。
朱厚照見她說到一半便不再說話了,猜到她是有意中和這件事情,笑道:“你能這樣想也好,以前你也是個眼裡揉不得一點沙子的性子,可辦公處事最要不得的就是這種性格,私德如何與辦事能力並不衝突,朝廷要的是能辦好事的官員,而不是一個光明正大的聖人,否則就成了雞肋,食之無用、棄之可惜。”
畢竟當初太/祖爺定下的官員薪俸就是那麼一點,隨著如今寶鈔製度逐漸崩潰、通貨膨脹,這些薪俸對於如今官員們的日常支出都是杯水車薪,因此受賄和行賄自然是少不了的,自太/祖之後的皇帝也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影響公事的處理或者觸及皇帝的利益,倒也不算什麼大礙。
當然,要是如寧王這樣意圖謀反的,自然是吃不了兜著走。
夏靈瞬一開始還有些膈應這種聽之任之的態度,加上吳眉那檔子事實在是給她留下了不大好的印象,可如今跟著朱厚照一起處理政務,夏靈瞬也愈發能明白朱厚照為何總是寬和待下,畢竟朝中的事情遠不是管一家,而是管萬家,除非真像朱元璋先生那樣幾乎事事親力親為,否則隻能對一些亂象視而不見,她自己尚且不能完全遵循“國法”,自然也不能總是一根筋做事。
夏靈瞬倚著梅花小幾,道:“好歹他們也都當過你的先生,哪個不是聰明人?隻要略微敲打一下便明白事情的輕重了,那些殺雞儆猴的小把戲給他們用反而是班門弄斧了。”
朱厚照流露出讚同的神色,隨後道:“將焦芳踢出去,再叫梁儲與蔣冕入閣吧,他們兩個也是老人,資曆高深、辦事穩妥,最為合適了。”他說完又沉吟片刻,道:“改日我去內閣走一趟,和楊廷和他們好好聊幾句。”
夏靈瞬抿了一口茶水,忽然想起什麼,道:“橄哥兒改名換姓的事情也安排好了,我想著將他送出去找個妥當的人安置下來,素珍姐姐說讓我托唐寅去,我想著他是素珍姐姐的先生,又是一位才子,便想著請他暫且留在順天,等到風頭過去了再帶著橄哥兒四處遊曆學習,也好讓那孩子舒舒心。”
朱厚照也不反對,道:“也好,等到寧王死了,這些證人該放的放,該處置的處置,你給些銀錢讓他們安置下來就是了。”
“那好,改日我出宮一趟去安排妥當了。”
朱厚照剛剛點頭,又覺得有些不對,道:“這事還用得著你親自去?”
夏靈瞬嘿嘿一笑,沒有說話。
朱厚照更覺得奇怪了,料想她出宮的事情並不簡單,追問道:“你要出宮做什麼?”
夏靈瞬隻好坦白:“我對這個唐寅好奇許久了,就想著借機去看看嘛。”她見朱厚照一直盯著自己,儼然事不大相信她的話,嘟囔道:“順便去向他求一幅字畫品鑒嘛……怎麼說人家也是一位才子,我最喜歡他那句‘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了。更何況我聽說他和沈周先生是師徒,沈先生對於字畫一途也很有研究的,我要是能得到一點點指點……”
朱厚照不服氣道:“難道我不是才子嗎?我也會寫詩作畫,書法也很好的!”
夏靈瞬故作詫異,有意揶揄道:“你還會寫詩呢!快吟誦一首讓我細細品鑒!”
朱厚照被她氣得漲紅了臉,道:“等我回頭就給你寫一首好好看看!”他見夏靈瞬嘲笑自己,努力想要給自己找回點臉麵,清清嗓子道:“看你笑這麼開心,難道你會作詩?”
夏靈瞬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道:“我當然不會了。我們那個時候大都寫現代詩,即使是寫現在的絕句、律詩等等也都失了古味,矯揉造作,倒不如不寫。”
朱厚照靠近夏靈瞬追問道:“現代詩?什麼現代詩?你給我念一首我聽聽。”
夏靈瞬想了想,撐著下巴湊近朱厚照道:“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兩人對視許久,朱厚照回味道:“這詩雖然是大白話,也沒有韻腳格式,可是……偏偏寫的很好,叫人心向神往。”他見夏靈瞬有些得意與歡喜,伸手捏著她的臉,道:“不過你出宮必須得帶著我,我可不準你單獨去見那個唐寅。”
夏靈瞬小聲嘟囔道:“好了好了,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七月二十五的時候,寧王一案正式結案,對於各人的處置都有了結果,無罪的或有功獲赦的便紛紛被釋放出獄,唐寅進了一遭詔獄卻也未曾受到什麼嚴重的刑罰,全須全尾地被放了出來,彆人都議論他好命,唐寅卻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之所以平安無事是因為有人在庇佑自己。
想到這裡,唐寅又忍不住自嘲。
讀書多年未曾博得一個功名便先跌入塵埃,永遠失去了以科考創造一番事業的機會,而後又遇上寧王這檔子事情,為了婁素珍這個徒弟上京揭穿寧王有謀逆之心的事情,寧王叛亂之後還保住了性命……倒讓他這個狂人開始信起了這些所謂的“命數”和“天意”。
秋日的太陽正是猛烈的時候,唐寅回了之前自己暫居的小院,卻發現自己的東西並未被丟出來,反而是被好好保存著,房間看起來一塵不染,顯然是有人悉心打掃過的,不由微微一怔。
被關進詔獄走了一遭、房錢未交,沒被房東趕出去就算不錯了,怎麼還會有人為自己打掃房間呢?
唐寅正疑惑著,忽然聽到有人敲門,便去開門,隻見是一個頭戴方巾、神色溫和的侍從,見他開了門,笑道:“先生,我家主人有請。”
唐寅覺得他有些麵生,但見他衣著整齊,行為規整有度,顯然不是一般的仆從,雖然心存疑惑,但還是跟著這仆從一起出門去見主人了。
但這仆從要帶他去見的似乎不是房子的主人,而是彆人,走著走著拐去了廂房,唐寅路上遇見房東,見他對自己一副親和備至的樣子,心裡更覺奇怪。
“先生,到了,請您自己進去吧。”
唐寅疑惑不解地推門進去,隻見屋內交椅上坐了一男一女,兩人看著是一對年輕夫妻、舉止親昵,正倚著高幾閒聊,見唐寅來了,女子急忙端正坐好,卻還忍不住暗中打量著唐寅,似乎對他很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