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聲:“我如何能離開?”
金姨誤以為他們小兒女情長,登時心急。金姨自然知道自己的要求傷人,但她確實要說話難聽,好讓小女郎知難而退。
金姨厲聲:“關家和原家的聯姻,放在原二郎身上可行,怎麼能放在小七身上?原家真是糊塗!關妙儀是死了,可是這和小七有什麼關係?你看看你的樣子,嬌滴滴,隻會撒嬌,必是那類不學好、隻誘惑郎君學壞的小丫頭!
“不像當家主母,像小妾!你吃的穿的和我們這裡的人都不一樣,我聽說你大早上就嫌棄胭脂顏色不好……我們涼州好女郎,哪有空整天塗抹胭脂!你要是有臉皮,就應該跟你阿父離開這裡,不要耽誤小七!”
關幼萱瞠大眼睛,腦子一時嗡嗡嗡,吃驚地看著滿麵嚴厲的金姨。
這位原霽姨母,確實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心靈傷害。關幼萱從小到大,都沒有被人這般指著鼻子說過。
比起傷心,最先一步到來的感受,是震驚,委屈。
極大的羞恥感向她湧來,她半晌說不出話,眼中浮起水霧。她又咬著唇,努力不讓眼淚掉出眼眶,好不讓人繼續說自己嬌氣……
“關幼萱!”
關幼萱聽到原霽的喚聲,她淚眼韉嘏す頭,向身後看去。她眼睫毛上沾著一滴水,讓大步向此處走來的原霽眼瞳微微縮一下。
個子高挑的少年跨入涼亭,一把握住關幼萱纖細的手腕,將她拽到了自己身邊。原霽對金姨頷首打招呼,拖拽著關幼萱就要離開這裡。
金姨在後:“站住!見到姨母,你就隻有這種反應?”
關幼萱眨掉眼中的水霧,她仰頭看原霽,看到原霽眼中陰霾密布,蘊著強忍的不悅。關幼萱輕輕拉一下他的手,他睫毛一顫,與她對視一瞬後,眼神平靜了下來。
原霽回頭笑,吊兒郎當:“我新婚嘛,眼裡就隻看到我夫人了。聽說金姨要在這裡長住,不是有的機會聊天嘛。改日請金姨吃駱駝!”
關幼萱站住原霽背後調整自己的心情,聽到原霽胡扯,她心生神往:原來駱駝也可以吃哇……
金姨必然是一個不會和小輩打交道的長輩。她不吃原霽的嬉皮笑臉,仍道:“彆說那些沒用的。既然你在這裡,我就把剛才和你夫人說的話重說一遍――你和關小娘子不適合,你們儘早分開,我重新幫你挑一個適合你的將門主母。”
原霽慢悠悠地笑,眼中的笑影卻如刀子一般寒厲戳人。
關幼萱阻止他:“少青哥!”
原霽對金姨笑:“您是長輩,我今兒要是動手,回頭我二哥就會拿鞭子打我。我才從戰場上回來,我還不想再挨打。所以我和金姨打個商量――金姨彆管我的事。”
他道:“您要是想在武威郡常住呢,那我有空也多去孝敬您。金家打算和原家重修舊好,我阿父那麼大一個活人在長安,你們都能忍下來。但凡將對我阿父的忍耐放一分在我身上――您就不會讓我和關幼萱分開了。”
金姨被他夾槍帶棍一通擠兌,一下子站起,渾身發抖:“原霽……小七!你怎能這麼說?難道你要跟你阿父學壞麼?我們為什麼想和原家和解,不都是為了你麼?你是金家的外孫,我和你母親是胎中出來的親姐妹!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你日後是要接管原家的,你的夫人必須……”
原霽打斷:“我二哥管家裡管的很好,我不想接管。”
他握緊關幼萱的手,讓金姨看到。原霽淡聲:“世上最讓我煩的話,就是‘我都是為了你好’這樣的話。我不需要,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二哥都奈何不了我,你們就不要管了!”
他揚下巴,長睫下落,卻擋不住他眸中的深沉認真:“金姨,接受我,就是接受關幼萱。沒有其他選擇。
“我娶關幼萱,她就是我的妻子!我說話算數,一輩子不二話!”
原霽抓著關幼萱的手,拉著她揚長而去。關幼萱被他扯得趔趄,她一時仰頭看他緊繃的下頜,一時又回頭,去看那失魂落魄的婦人。
關幼萱再一次地心中麻亂,為原霽折服:他真的好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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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院子,原霽甩開關幼萱的手。
他低頭教訓她:“沒出息,就知道哭!我剛出門一回頭,你就不見了,你怎麼不跟著夫君,一個人亂跑?”
關幼萱:“……”
她恢複了生氣,嬌滴滴道:“因為我的夫君是牆上英雄,刷一下就翻過牆不見了。”
原霽盯她鼓起的臉半天。
他揶揄,噗嗤笑她:“你就窩裡橫,在我麵前伶牙俐齒。”
關幼萱:“你連自己的夫人都能忘掉,哼!”
原霽目中閃爍。他隱約覺得她和婚前的關幼萱不一樣了,從今早開始,她就悶悶不樂,像現在這般和他作對……為什麼?
關幼萱察覺他的凝視,她側過身捂住臉,不讓他看。她悶聲:“你有什麼事兒做麼?”
是否要陪她賞花,陪她玩?
畢竟新婚第一日。
原霽說:“哦,我是跟你打一聲招呼,我要去軍營找我二哥,今晚我可能就不回家了,你不用等我。”
關幼萱:“……”
原霽打量她,後知後覺:“你是不是翻我白眼了?”
關幼萱垂目靦腆道:“沒有。我是淑女,從不翻人白眼的。”
―
原霽走後,關幼萱一人回了兩人的寢舍。
侍女們試圖來逗她,陪她一起玩,姆媽也一會兒給她剝葡萄、一會兒哄她吃蜜瓜。關幼萱將所有人轟出去,一個人睡午覺。
午後芙蓉帳香,關幼萱睡在帳內,愁得翻來覆去,唉聲歎氣。
珠履扔在腳踏板上,侍女們在姆媽的安排下進屋打探情況。簾帳輕軟,小娘子鬱金裙半委在榻沿,纖白小腿輕晃著,一截如藕。
玉足輕踩珠履,指節圓潤,赤足如蓮。
侍女們看得麵紅血燙,退出去跟姆媽彙報小娘子之美、七郎之不珍惜。
關幼萱睡不著,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不喜歡自己的夫君。她越想越覺得一切都是自己勉強,自己誤會。
新婚第一日,他扔下她出去玩了。
可見心裡沒她。
關幼萱又回憶自己的夢,覺得大約自己也沒有什麼恩情要報。夢若是真實的,以關幼萱自己對自己的了解,夢中的原霽隻要還活著,那個關幼萱就一定會去找他報恩。
她根本不欠原霽呀!
關幼萱忽而翻身而起,眨眼思忖:要不,悄悄試探一下阿父和師兄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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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沒有立即去找阿父和師兄。剛剛成婚,就跑去找人,會讓他們以為她新婚不快樂,為她擔心。
當晚,原霽果然沒回來,關幼萱卻也不在府邸。她和侍女們一起在灶房搗鼓了一下午,夜裡提著食盒,重登金府。
寢舍中燈火明耀,金姨奇怪地看著關幼萱去而複返,笑吟吟地將食盒中新鮮的食物一一端上:“金姨,你嘗一嘗,這都是我們姑蘇的小吃。涼州這邊沒有,但我覺得不論是哪裡,好吃的東西大家都喜歡。我想讓金姨嘗一嘗。”
她笑靨如花,明眸皓齒,在燈火下比白日時好像還要更好看些。
金姨恍惚地被她推到桌案前坐下、拿起了箸子,才回過神。金姨皺眉:“關小娘子,你這是做什麼?若是來羞辱我,大可不必。”
關幼萱羞赧道:“怎麼會?少青哥是因為和金姨熟,說話不客氣,金姨也不怪他。可我是新婦,金姨考驗我,我心裡知道金姨的好。”
金姨怔忡,放下碗箸。
她望著說話輕聲細語、笑意淺淺的小女郎許久,緩緩開口:“你到底想做什麼?”
關幼萱輕聲:“金姨,我今年十六歲,在今天之前,從沒有人那麼難聽地說過我。我心裡一下子受不住,所以才掉了眼淚,並不代表其他。金姨說我嬌氣,我也覺得我下午時沒有應對好,我想重新來一次。”
燭光搖曳,關幼萱睫毛飛揚,染上一層柔黃光,嫵媚動人。
她道:“我也許是嬌氣一些,但我生來如此,我至今也沒覺得這樣哪裡不好。夫君不討厭我這樣,原二哥也會對我笑。我不覺得嬌氣的人就不能嫁到涼州,不能嫁給少青哥。金姨那麼說我,我很不服氣――明明大家都喜歡我的。”
她小小看金姨一眼,嘀咕:“我覺得金姨也喜歡我。”
金姨瞪目:“你這個小丫頭亂說什麼!”
關幼萱含笑:“金姨不喜歡我,就不會坐在這裡和我說話呀。金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覺得我和夫君哪裡不合適?我和少青哥在一起,還蠻開心的呀。”
金姨沉默許久。
她澀聲:“萱萱,你說的不錯,你很會討人喜歡。但是將門主母,需要的是彆的品質。小七郎他的妻子,應該是堅毅果決、說一不二,能夠和他並肩而立的女郎……”
關幼萱驚訝掩口:”咦,這說的不正是我麼?”
金姨:“……”
關幼萱含蓄起來:“我多嘴了,金姨繼續。”
金姨停頓一下,語氣更嚴厲,好讓她聽進去:“萱萱,你以為涼州的責任,很容易擔得起麼?你會武功麼,你能保護好自己麼?這裡經常會有漠狄軍出沒,城與城開戰。難道你要小七每一次都回頭保護你麼?你帶給小七郎的,到底是快樂還是負擔,你可有想清楚?
“還有,你以為涼州的敵人,隻是漠狄麼?萱萱,涼州最大的敵人,不是來自西域,而是來自長安朝堂的壓力!小七是沒有選擇,但你有。我不想看到漂亮的萱草枯萎,不想看到七郎父親和我姐姐的悲劇,再一次發生。”
―
當夜,關幼萱睡在金府的時候,原霽在軍營中,憤怒地與原讓據理力爭――青萍馬場一戰,是他打勝的!
為什麼他還是一個校尉,還是當不上將軍,上不了戰場!
原讓披衣寫折子,聽原霽在耳邊上躥下跳,指指點點。
原讓揉了揉額頭,辨認出這封信是封嘉雪寫來。她獅子大開口,竟想要涼州的一半糧草。原讓搖頭,心想封嘉雪這不知足的強橫樣子,倒真和原霽很像。
可惜原霽昨日剛娶妻。
原讓:“好了,七郎,你不就是覺得自己打了勝仗,很得意麼?你可知昨晚那場仗,你領一萬人,死傷過半。如此大的數字,你看不到?”
原霽怔住。
他說:“可是打仗不就是會死人,會有人受傷麼?這有什麼關係。”
原讓抬目,深深凝視他。
原讓:“這就是我不讓你上戰場的緣故。你不知生,不敬死。你太年少,將戰爭看作是你自己的功名,像玩蹴鞠一樣。但是人命不是那樣算的。
“七郎,你不是最討厭你阿父麼?不知生,不敬死,最後就會導致你阿父當年犯下的那樣錯誤。我不想你阿父和你母親的悲劇再次重現。
“你悍然無畏的時候,可有想過萱萱怎麼辦?”
燭火光低晃,青年身影頎長照壁。原讓低頭回信時,忽然又想起一事,他驀地抬頭:“你不是成親才第二日麼?你將萱萱一人丟下,今夜打算宿在這裡?!
“給我滾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