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勒回頭,見到原霽和李泗從後方山洞、壓著他的武士們上來。
不勒算了算雙方人數,自己已召來百來人,原霽那裡不過五十來人。自己仍占上風。但不勒眼皮直跳,總覺得不安。他回頭看向全身浴血的少年郎,張口想要商量時,原霽已道:“殺不勒!”
不勒怒吼:“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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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此方戰得困難,哨聲響起時,和他們對麵的漠狄人卻猶豫一下後,快速後退,撤入林中。關幼萱不解,她看束翼。束翼凜然:“是漠狄將軍的哨聲。不勒在召喚自己的兵――是不是七郎和他遇到了?”
關幼萱聽到自己夫君的名字,心口一跳。
她抓住束翼的手臂:“我們追上!能攔一些算一些。”
束翼低頭看她,再回頭看女郎們。連關幼萱身上、臉上,都沾上了血。束翼踟躕著是否應該上前,關幼萱聲音加急:“夫君需要我們幫他攔住一些人!不是說夫君身邊沒多少人手麼?”
束翼當即點了頭:“我們追上。”
原霽那邊是沒多少人,確實不能正麵和漠狄人對上。但是如果原霽一心一意要殺一個人,拚著再多的傷,他也步步上前。其他人迎戰敵人,原霽和李泗隻殺不勒。
原霽生平作戰,第一次不得不借助武力以外的東西。例如兵器、繩索。他和李泗用繩索拴住不勒,為了不讓不勒逃脫。他們一人非要不勒死,一人視不勒為自己最大的恥辱……趙江河領著兵與敵廝殺,回頭看自己兄弟們,也被兩個兄弟的殺性駭得一個凜然。
原霽和李泗合作,纏鬥上不勒。他們將不勒放倒,不勒看到二人的眼神,便知自己今日危險。人老了,怕死,怕失去功名利祿,怕很多東西。不勒失去了年輕時的血性,他今日隻想著逃!
寒風凜冽,血性味在空氣中飄散。
不勒的拳腳和武器一同反擊,不斷地將原霽和李泗打倒在地。兩個少年人多有不足,但他們隻要一心要殺一人,那人如何能逃?混打、撞擊、血腥……
這場戰爭極為短暫,又極為漫長。
無數人的仇恨夾在雙方之間,不勒的眼睛被戰意逼紅,原霽又豈放鬆?
人知道自己危險,膽怯之後,反而生了勇猛之力。不勒一改之前的躲藏,迎上原霽:“小崽子,你以為我那麼好殺麼……我和你父親作戰時,你還沒生出來!”
鼻斷刃風襲來,原霽身子後仰躲避,手中刀卻遞上。他道:“試一試。”
李泗:“原霽!”
原霽深吸口氣,頂著不勒的刀影,全力猛跳。他飛躍而來,風聲赫赫,不勒的刀刺中他肩頭,原霽目中摻著風霜,溫度微涼,氣勢不退。不勒的目中生起恐慌,他嘶吼:“你怎麼敢――”
李泗手中繩索收緊,將他絆倒。骨頭斷了幾根,少年人卡住不勒咽喉,腦中先前故事曆曆在目。不勒喘不上氣,雄偉的身體被按倒,這一次原霽從前迎上,他再沒站起來。
不勒手臂上前攀,他青筋遒勁,努力扒著原霽手臂。二人四目相對的短暫瞬間,原霽拇指擦過刀尖,舔血後,他手中刀舉起,衝不勒笑了笑。
不急不躁。
勢在必得。
不勒瞪大虎目,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哆嗦著:“原……淮野……”
原霽眼神安靜。
林中木嘯,山嵐空曠,風聲過境。那是來自涼州的風。
沙漠中的狼王戰無不勝,曾讓漠狄恐懼萬分。狼王臨淵而站,眼如冰霜。狼王從深淵中走出,身形、麵容,越來越清晰。
不勒再沒有發出聲音,原霽擦掉自己麵上的血,他道:“我不是原淮野。”
原霽撐著刀站起來,半邊身子都被血染麻。他身子在風中晃了晃,卻沒有倒。他凝視著場中還活著的敵人,手中刀柄再次握緊:“我是原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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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麵前這波敵人終於儘數被殺,女郎們均疲憊萬分,也有受傷的。有人直接脫力倒地,有人喘著氣閉上眼。關幼萱也是靠束翼扶住,才勉強站定。
風中的血腥味讓人惡心欲吐。
細微的風聲仍在空氣中流竄。
這一次,不用束翼提醒,女郎們都感覺到危險還未離去。關幼萱仰頭,看向前方向上延伸的山壁。山壁上草木稀疏,風中的血腥味卻來自那裡。束翼等人繃起身子,關幼萱調整狀態,心中生起焦慮。
她回頭看身後女郎們的狀態,再仰頭看頭頂那還未看到的敵人方向。
她祈禱這一波敵人能夠數量少些……大家已經撐不住了。
靜謐中,所有人如臨大敵,等著敵人現身。關幼萱一目不錯,手心的匕首捏得快劃破自己的掌心。前方頭頂的峭壁上,終於出現了身影。關幼萱的神經繃到極致,但在看到出現的人時,她目中突得一空。
渾身浴血的原霽、李泗、趙江河,領著三四十個人出現在那裡。半人高的蘆葦搖晃,郎君們手中持刀,同樣警惕地準備迎戰來自下方的敵人。
雙方四目相對。
原霽和關幼萱目光對上。
沉靜的風在山林中飄動,呼吸聲混著鐵鏽,誰也沒說話。關幼萱大腦一空,她忽地反應過來,她抬步就向前跑。原霽看到她動,目光跟著輕輕一晃,他從高處向下跳,然後奔跑向關幼萱。
關幼萱跌跌撞撞地跑向他,看到他在自己眼睛裡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她腦中混亂,一會兒是他全身血的樣子,一會兒是他在自己夢中站在山頭,背對著自己、拒絕自己婚事的樣子。
關幼萱丟掉了自己手中的匕首,她跑得搖晃,喘不上氣。
原霽向她跑去,他幾番跳躍,從高處不斷向下跳。他身上的傷影響戰力,卻不影響他跑向她。長刀在此時成為累贅,原霽丟掉了長刀,眼睛緊盯著視線中的小小淑女――
就如他在夢中常日望著她的時候。
在他夢中,她非要去軍營,非要去救死扶傷,非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原霽不願搭理她,不敢靠近她。他克製自己的所有情緒,唯恐隻要靠近她,自己就此淪陷,害她一生。
他愛極了她,可是原家人都是短命鬼,戰場神話少有善終。夢中的原霽已經明白,他背負著那麼多人的希望,他生在涼州戰場,他也會死在那裡。
他愛極她,可他要裝一輩子不愛她。
每夜天黑了,萬籟俱寂的時候,原霽坐在軍帳中,坐在戰場上,坐在山巔處。累了的時候,他就想一想關幼萱,想一想明月下,樹影婆娑,淑女纖纖從自己軍帳前走過的影子。
“待月亮升上來,他就向天神禱告。願她平安,願她順遂,願她一生與他無關,一生不愛他,不走入他的生命。
他許願她永立月明下,許願她走到哪裡,黑暗就退散,清風掃她衣袂,月光為她照路,星辰點綴她眼。
若他不幸死在戰場上,他願化為清風,化為月光,化為星辰。若他有幸追隨,便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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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葦叢中,原霽和關幼萱抱在了一起。
混著血味,現實中,原霽緊緊抱住了關幼萱。
關幼萱哽咽:“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原霽良久沉默,好一會兒,他才啞聲:“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