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幼萱:“隻要你立馬上戰場,你和金鈴兒逃跑的事,我可以看你表現,既往不咎。”
趙江河咬牙:“……末將領命!”
李泗站起來,怔忡地看著趙江河被兩名軍士從地方扶起,扣著推出去。跪在地上的金鈴兒發了瘋,撲向關幼萱尖叫:“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這麼惡毒!我知道了,你是自己的夫君死了,也見不得彆人夫妻情深,看不得彆人夫君好好活著……”
關幼萱厲聲:“我夫君還活著!”
她蹲下來,扣住金鈴兒手腕,和這個哭得麵容蒼白的女郎對視。關幼萱肅穆的,眼中噙淚的,再一次重複:“我夫君還活著……他必須還活著。”
金鈴兒看著她半天,忽然捂住臉,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她斷斷續續的:“你能不能保證,讓夫君活著……你能不能把夫君還給我,小表嫂,我求你、求你了……我給你當牛做馬報答你……”
關幼萱硬著心腸聽著她哭,關幼萱眼中的淚跟著落,可是關幼萱抿緊唇,硬是一個字都不答應。
戰爭的殘酷落在每個人身上,誰不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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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的戰事和益州軍那邊同時推進,到臘月的時候,涼州將幽州軍大敗一次後,涼州戰場上的壓力小了很多。停水益州軍那裡,已經快要攻入長安……兩相疊加的好消息,讓涼州有了喘口氣的時間。
十二月中旬,關幼萱以七夫人的身份,給軍中死了的人建衣冠塚,造墓碑。
離玉廷山很近的一座小山頭,密密麻麻都是墓碑。給彆人送行完了,悲壯的挽歌聲越來越遠,關幼萱立在一沒有立下墓碑的衣冠塚前。她靜靜地凝望,跪坐在墓前。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原霽還活著的可能性,太低了。
當旁人都有墓的時候,關幼萱也為自己的夫君立了一塊。隻是原霽身死的消息人不能對外公開,涼州狼王的神話不能倒,關幼萱隻能自己坐在這裡,出神地看著墓碑。
“十步”在小土丘上跳躍,束翼安靜地立在關幼萱身後。
關幼萱想,“十步”知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經不在了呢?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關幼萱回頭,怔了一下後神色暗下,見是原淮野。原淮野靜靜地在關幼萱身後站了半天,他正要開口說話,關幼萱先開了口:“公公,是不是明年春後,奪取了長安後,戰爭就結束了?”
原淮野:“……如果不出意外。”
關幼萱:“好。如果到了那個時候,這一切結束的話,我就……再不和公公說話了。”
原淮野怔忡,低下頭。
他看到年少的女郎筆直地跪在無名墓碑前,安靜沉雅。關幼萱輕聲:“夫君說好一輩子不理你的……他不在了,我就代替他,一輩子不理你,一輩子不原諒你。”
原淮野驀地彆過頭。
多少殘忍的質問曾響徹他耳邊,但都沒有女郎這般天真又堅決的一句話,讓他眼眶瞬間紅了。
原淮野垂在袖中的手發抖:這是他和金玉瑰唯一的兒子……他心痛如刀割,日日夜夜如被淩遲。
原淮野啞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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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和原淮野分開,束翼沉靜地跟著關幼萱。自原霽身死,束翼便沒說過話。關幼萱也沒安慰過他……她和束翼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傷口默默流血,等著慢慢縫合好了。
更多的,不必多管。
二人如行屍走肉一般下山,在山腳的時候,關幼萱本沒有看到,束翼拉了她一下。關幼萱的目光看過去,見到金鈴兒在山下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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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和金鈴兒一同坐在沙丘上,看著被雪覆蓋的沙漠出神。
金鈴兒道:“回去後,母親狠狠打了我一頓。我冷靜下來了,夫君上戰場,就上吧。我做好自己的事,儘人事,聽天命吧。”
關幼萱“嗯”一聲,說:“很快就會結束的。等益州軍進了長安城,小太子登基,一起對付漠狄……就結束了。”
金鈴兒默然片刻後,問:“我那天太傷心了,說錯了話,你不要難過。小表哥不在了,你一定特彆傷心。你這般好的人,絕非我口中說的那般自私。我那天隻是害怕,隻是被戰爭嚇破了膽……”
她眼中噙淚,微微笑一下,哽咽:“我還是支持夫君保家衛國,支持大家一起守涼州的。”
關幼萱繼續輕輕地“嗯”一聲。
金鈴兒將頭靠在她肩上,握住關幼萱的手。兩個女郎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金鈴兒眼中的淚斷斷續續地落,被日光照出金輝璀璨色。
金鈴兒輕聲:“做將軍的夫人……是不是都這麼苦?”
關幼萱閉目,濃長的睫毛顫抖。
良久,關幼萱微微笑:“還是有開心的時候的。”
他抱著她在沙漠中旋轉的時候,她很開心;
他睡得昏天暗地,爬起來第一時間找吃的,那般餓極了的樣子,她看著也很開心;
他和她一起坐在山崗上看月亮,看日出……
都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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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麼點兒開心,所有的苦難,都是可以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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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隻要趙江河活著,金鈴兒熬過去了,就好了。
關幼萱問自己:我又在熬什麼呢?
――我在期盼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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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六,是原家七郎的生辰。
涼州從未忘記這一天,尤其是這一年,本是七郎的及冠之日。
七郎在原府中養傷,這一年的將士們都在戰場上,就是原淮野,都忘了自己給兒子的生辰禮。
但是涼州的百姓們沒有忘。
這一日夜裡,關幼萱和金鈴兒在軍營中,她們跟著軍醫,點著燈火,給受傷的軍人們包紮。女郎們兩手都是血,她們卻眼睛眨也不眨,已經習慣這一切。
關幼萱低著頭的時候,聽到金鈴兒忽然說了一句:“好亮啊。”
金鈴兒說:“小表嫂,你抬頭看。”
關幼萱仰起臉,軍營中的軍人們抬起頭,伏案寫信的蔣墨和張望若抬起頭,原淮野抬起了頭――
萬千明亮的孔明燈,搖搖晃晃的,沿著銀星鋪就的軌跡,蔓延整片天宇。
斷斷續續的,明明暗暗的,金光璀璨的。
孔明燈從萬千人家的家中飛出來,飛上天穹,帶著涼州百姓們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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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百一十六隻。
年年如是,年年不改。
明亮的星河一般的孔明燈,鋪滿涼州的天幕。無論是涼州軍人,還是幽州軍人,抑或是漠狄人,都見到了天上這壯觀之象。
身在並州和涼州交界處的幽州軍統領沉默著,不知涼州在做什麼;漠狄人一貫知道涼州人對原七郎的期盼,木措冷笑著,告誡軍中:“原七郎已死!不必怕!”
漠狄所在之地的亂葬崗中,屍骨重重,土沙覆蓋。
一隻鮮血淋漓、猙獰可怖的手從沙土下伸出,露出了地麵。
推開那些死人,原霽艱難萬分地從屍體下爬出。他皮包骨,麵枯槁,體鱗傷,衣袍已完全染成了血色。這樣的夜晚,原霽躺在沙土上,躺在死人堆裡,天地卻寂寥安靜。
原霽閉著眼喘氣,沐浴在萬裡星河般的孔明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