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1 / 2)

勸你趁早喜歡我 葉斐然 15517 字 8個月前

調解室的門因為舒寧的推門而入而大敞開來, 也是這時,門內的傅崢終於看到了門外的寧婉。

“寧婉?”

寧婉憋著複雜的情緒,隻移開了眼神沒再去看傅崢, 好在也是這時,舒寧的聲音打破了寧婉的尷尬,她轉頭看向了寧婉――

“寧律師,我、我想和你好好談談……”

或許是自己女兒的一番話,終於讓她醒悟過來,舒寧雖然態度上還很掙紮, 但第一次露出了願意溝通的意願。

再懦弱的人,為母則剛,舒寧能忍受自己被虞飛遠暴力對待,但無法再視而不見孩子遭受到的心理創傷:“我……或許一直以來是我在逃避,是我在麻痹我自己, 但這可能真的是不對的……”

舒寧抹著眼淚:“是我對不起孩子,寧律師你說的對,是我自己軟弱還把不離婚的理由推給孩子,但可能離婚才是真正對孩子好……”

……

一旦有了舒寧態度的軟化, 之後的事就好辦多了,傅崢向民警借用了下調解室, 幾個人彼此坦誠好好坐了下來,寧婉沒有顧忌舒寧的投訴, 而是非常認真細致地把此前和傅崢去公司和學校調查到的情況和細節都一一和舒寧做了溝通。

“因為很多事過去久遠, 我沒有辦法去證明什麼,但是這麼多細節, 想來你也有自由心證,其實不用我點破, 你也能想明白裡麵的彎彎繞繞。”

寧婉看向了舒寧,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也鼓起了勇氣:“我從小是生活在家暴家庭的,我的父親除了文化水平低外,在打人這方麵和虞飛遠並沒有什麼差彆,我努力去淡化這段記憶,也不想去想,但是我知道傷疤留在了我自己心裡,我不希望詩音重複我這樣的人生,也不希望你過這樣的人生,舒寧,你本可以值得更好的……”

一直以來,寧婉從不願意和人分享自己這段經曆,然而這一次,她終於決定正視這段不美好的過去――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家暴是不會改的,我爸爸每次也和虞飛遠一樣認錯,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永遠會繼續再犯,家暴隻有零次和無數次,這句話我是親身實踐的……”

無疑回憶這些過去對寧婉來說是一種自揭傷疤,然而她還要咬著牙繼續說了下去,或許對於舒寧來講,隻有向她表明自己是真正的感同身受,才能更加取得她的信任,證明自己在這個案件裡並沒有什麼利害衝突,而如果自己的自揭傷疤能夠讓舒寧接納自己從而得到法律援助,那自己做的就有意義,就值得。

“因為我的媽媽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不論怎麼勸離婚,最終都退縮不離的,即便到了今天,也沒能和我爸爸離婚,所以說這麼多年來,其實我內心對她是有怨恨的,心裡覺得她為什麼要這樣?”

寧婉深吸了口氣,垂下目光,捏緊了拳頭:“難道離開了我爸那樣的垃圾男人就活不下去嗎?我知道我媽不容易,可現在我都長大了,有獨立生活能力,也能照顧她,她為什麼還是不離婚?是覺得自己是聖母能挽救我爸那種人嗎?還是有什麼受虐傾向,覺得打是親罵是愛?一開始對我媽確實是很同情,但說實話,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同情裡也參雜了不認同還有憤怒,我不能理解我媽為什麼死活不離婚,甚至和我媽為這事吵架,對她說出過很過分的話……”

“所以坦白來說,你對我的投訴也沒有錯,辦理你這個案子,我確實太過代入自己的感情,因為希望你不要像我媽媽一樣在糟糕的婚姻裡輪回,所以不自覺就帶了情緒,得知你又不準備離婚的時候,把潛意識裡對我媽媽的憤怒和埋怨發泄到了你的身上。”寧婉咬了咬嘴唇,對舒寧鄭重道了歉,“很抱歉,對你之前說了那麼激烈的話。”

她這番剖白,舒寧也是感慨萬千:“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其實我心裡也知道你是想幫我,可我卻沒有勇氣也沒有辦法跳出怪圈……”

“我知道可能要是彆人知道我這個情況,看到我不斷被打不僅不離婚還幫著對方開脫,隻會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覺得我一個博士生,卻自己甘心生活在家暴裡,是活該,是自作死,是愚蠢,可能都沒有多少人會同情我,反而會覺得我丟了女性的臉,寧可被打都不能獨立的離婚。”

舒寧紅著眼眶:“我知道我現在的解釋你未必相信,但我或許也能理解你媽媽為什麼總是沒法離婚。”

“彆人看我們,好像覺得離婚很簡單,可長期生活在家庭暴力和精神控製裡的人,是根本沒有辦法反抗的,因為我們被打麻木了,對這種生活習慣了,久而久之好像覺得這樣就好,因為偶爾的改變甚至會遭到更重的暴力,以至於害怕去提離婚,因為生怕提了離婚被打得更厲害。”

寧婉以為自己作為家庭暴力的見證者,本應該是完全理解受害者心理的,然而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即便是親身見證者,也或許無法真正去感同身受被害者。

舒寧低著頭,抹了抹眼淚:“因為被打多了,被罵多了,久而久之自己的自我認同感也會降到最低,我一度覺得自己確實是錯的,確實就不該出去找工作,我知道這聽起來就很蠢,為什麼被打了要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可如果不在自己身上找理由,我沒辦法去說服自己為什麼曾經好好的愛人變成了這樣,因為和他有過愛,所以更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因為想要挽救婚姻和愛情,所以不斷忍讓。”

“我說服自己他是愛我的,而他每一次打過我後也確實表現出了對我的愛和悔過,以至於我沒有辦法去離婚,我……我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感受,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得了什麼心理的毛病,明明被打的人是自己,但卻還對打我的人有感情,反而想要維護他,也無法決斷地去離婚……我知道你們可能沒法相信……”

“我相信。”一直安靜的傅崢卻是開了口,他看了寧婉一眼,然後才再看向了舒寧,“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也叫人質情結,簡單來說,受害人在極端的恐懼和潛在傷害麵前,會出於自我保護機製,而對加害人產生心理依賴,就像你的情況,虞飛遠打你,你又打不過他,你們之間又有婚姻關係,某種程度上你的人身安全掌握在他手裡,被他操控,他又還會洗腦,久而久之,你在這種極端裡,就會覺得,虞飛遠哪天沒打你,對你噓寒問暖,你就感恩戴德,覺得很感激他,也很依賴他,和他是一個共同體,麵對外人,還會不自覺維護他,協助他,甚至都不想主動離開他。”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理論認為‘人是可以被馴養的’,就像過分的刺激和打擊會讓人精神失常一樣,反複的PUA也可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自由,甚至喪失自我意誌。”

傅崢講到這裡,頓了頓:“因此這確實是屬於心理疾病,受害人自己有時候都意識不到,家暴的受害人不想離婚,其實隻是因為真的病了,不管怎樣,你都是受害人,你都沒有做錯,錯的是對你家暴的人。”

“國內處理家暴案時很多時候意識不到,其實受害人是需要心理乾預和治療的,家暴也好PUA精神控製也好,受害人往往不僅身體上遭到了傷害,心理上也得了病,隻是大家往往能理解抑鬱症,卻還沒能設身處地理解你們這樣的‘病人’。”

傅崢的聲音平靜,然而眼神裡對舒寧卻沒有評判,他隻是非常溫和,也非常包容:“寧婉有個朋友是精神科的醫生,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看看。但不論什麼時候都記住,你沒有錯,彆人不是你,彆人沒有遭受你遭受的事,所以沒有人有資格評判你,也沒有人有資格指責你。”

“你說服自己原諒虞飛遠的家暴,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理由,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但我們不能原諒家暴,因為這樣,千千萬萬個像你這樣的女性才能活下去。”

如果說舒寧原本隻是因為詩音的反應而痛苦流淚,如今聽了傅崢的話,她心裡的委屈、不安和迷茫終於決堤,她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隻是淚如雨下,哭到哽咽。

自從被虞飛遠家暴以來,舒寧的自我評價和認知已經降到最低,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力以後,她又幾乎斷絕了以往的人脈,更不敢向他人求助,隻偷偷在網上發過一個求助帖,然而再當網友們得知她竟然還沒離婚時,那些好言的安慰變成了諷刺和謾罵――

“都被打成這樣了還不離婚,難怪你要挨打!”

“渣男之所以有市場,是因為有你這樣的賤女……”

“我去,我一個高中生都知道不能和家暴男結婚,這個po主是怎麼讀到博士的?腦子裡裝的是漿糊?”

“好了好了,大家彆勸了,等下一次看到這個po主應該是上社會新聞被渣男老公打死的時候了,大家就好言好語送她一路走好吧。”

……

而這幾乎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她沒有錯,她隻是病了,她不蠢,也不是賤,遭受這一切不是活該,隻是遭到了傷害,彆人沒有資格評判她,錯的從來不是她,她也值得被救贖,也還尚能被救贖。

她流著淚,真心實意地向傅崢深深鞠了一躬:“傅律師,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舒寧帶著哽咽:“寧律師,也謝謝你!能遇到你們是我三生有幸!”

很多時候,人們都隻看到家暴案件裡受害人身體的創傷,卻忽略了內心的瘡疤,舒寧從沒想過,自己能遇見這樣的兩個律師――寧婉沒有放棄她,即便自己恩將仇報般投訴了她,她也還堅持向自己伸出援手;傅崢竭儘所能地幫助她,給了她從沒有人給過的理解和包容,也讓舒寧從自責悔恨裡走了出來,能夠原諒和接納自己。

一場深談,舒寧也終於漸漸心裡有了主心骨,思維清晰了起來,她終於下了離婚的決心,隻是……

“都怪我之前沒能好好聽寧律師的話,錯過了證據收集,也不知道起訴的時候怎麼證明他家暴。”

因為當事人對證據保護的不重視,很多時候家暴案裡會麵臨這樣的結果,但也並不是無計可施,寧婉邏輯清晰地解釋道:“如今沒有證據的話,要離婚還是能離的,無外乎時間拖得久一點,我建議你先帶著孩子和他分居……”

隻是話沒說完,原本在一邊依偎著舒寧不說話的詩音卻開了口:“媽媽,我有證據。”

在三人的目光裡,詩音小大人一樣跳下了舒寧的懷抱,她眨了眨眼睛:“上次爸爸打媽媽的時候,我偷偷錄了像……”她頓了頓,繼續道,“是媽媽的舊手機,我拍了照,還拍了視頻,可後來一次爸爸又打人扔東西,把這個舊手機給砸了,我開不了機,所以也不能帶給警察叔叔看……”

寧婉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真是個很棒的孩子!”說完,她轉頭看向了舒寧,“手機我們可以找人修一下恢複一下,大概率裡麵的視頻還是可以導出來的,這樣就有了直接的視頻資料,虞飛遠是沒法否認打你的事實了。”

舒寧用力抱住了詩音,點了點頭。

“另外,你現在暫時按兵不動,先不要再提離婚的事,一來以防止再次觸怒了虞飛遠對你又施暴,二來,我們還可以試試再取個證。”

一到辦案的環節,寧婉收拾起了自己的情緒,認真而專業的建議起來:“即便我們有了視頻證據,因為作為孤證,也隻能證明虞飛遠打了你一次,他要是在法官麵前演一出痛哭流涕悔過戲,很可能法官會認定你們感情尚未破裂,第一次起訴不判離,所以最好還有彆的輔助證據,這次既然他又打了你,大概率他還會事後認錯,那你能引導他寫一個書麵的認錯悔過書給你嗎?書證的證明效力是非常高的。”

舒寧點了點頭:“我也會去買好攝像頭,先在房間和客廳都裝上,萬一這幾天他要還是打我,也正好算是取證了。”

“記得一定要報警。”傅崢關照道,“保護好自己為先,取證第二。”

對於寧婉和傅崢的建議,舒寧一一記下,幾個人約定先去把手機恢複,再一步步尋求彆的補充證據,而在此期間,舒寧也先去投遞簡曆,爭取找到正當穩定工作,以爭取孩子的撫養權。

離婚這種案子,一旦當事人下了決心,推進起來效率是很快的,寧婉把所有細節梳理清楚,又給舒寧列了點材料清單讓她補充,對虞飛遠起訴離婚這件事的準備工作就告一段落。

臨告彆,舒寧是一再地向兩人道謝,也再次向寧婉道歉:“對不起寧律師,律所那天的投訴我一定會儘快去撤銷,你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律師。”

寧婉原本對舒寧的案子不再抱有希望,然而沒想到案子也好,自己的投訴也罷,竟然最終都順利解決了。

*****

舒寧帶著女兒走後,寧婉和傅崢也從派出所往社區辦公室走。

事情得以如此完美解決,寧婉心裡不高興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高興之外,她卻還有些彆的情緒,酸酸脹脹的,有些複雜,有些茫然,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抒發,身邊的傅崢卻是並沒有開口,甚至連句邀功都沒。

最終還是寧婉憋不住了,她踢了一腳眼前的石頭――

“傅崢。”

傅崢停下來,看向她,模樣溫和而平常:“嗯?”

寧婉盯著他看了片刻,然後移開了目光,又尋釁滋事般在路上找了個小石子踢了:“你是不是傻啊?”

“什麼?”

還好意思問!

寧婉深吸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你是個實習律師,實習律師不可以單獨辦案你不記得了?誰讓你偷偷背著我跑來見當事人的?”

傅崢笑笑,沒說話,可他越是這個態度,寧婉心裡的情緒就越是翻騰起來,她又瞪了傅崢一眼,努力擺出了惡聲惡氣的架勢:“舒寧的案子情況複雜你不是不知道,何況她都已經投訴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如果私下去接觸她的孩子萬一引起她的逆反,很可能把你也連帶著一起投訴了?我好歹是個工作好幾年的執業律師了,投訴對我的影響不會那麼大,但你還是個實習期的律師,一旦被投訴,所裡要是嚴肅處理起來,很可能會直接把你辭退!”

眼見著傅崢到現在還沒意識到這事潛在的風險性,寧婉更氣了:“你本來入職年齡就偏大之前沒工作經驗,你要是實習期吃了投訴被辭退,你以後的職業生涯就毀了!以後遇到舒寧這種渾水,你就不要。”

“我想試試。”

“試什麼試?!這不是你這個實習律師該衝在前麵的時候,你想試什麼呢?試自己是不是可以搞定嗎?人要循序漸進,我知道你對這個案子上心,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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