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音坐在沉寂的黑暗裡。
房間內燭火並沒有被點燃,隻有窗外月色盈盈透出些許光暈來,但是不知房間的主人作何想,竟將窗邊的垂簾也拉的嚴實,因此整間房間都籠罩在沒有絲毫光亮的黑暗裡。
自從送走甘雨之後,她就一直待在這裡。
聞音坐在桌前,靜靜地望著眼前的桌麵——準確說來,應該是桌麵上那封邊角已經因為多次揉撚而毛糙起邊的長信。
無邊的黑暗裡,那信上的鎏金徽章有細微的淺光閃爍。
聞音手指搭在信封上,些微縮緊,信紙上隨即騰起細微的褶皺來。
她微微仰起頭,感覺腦海裡泛起細密的疼痛來,潮水般蔓延一陣,然後又慢慢地褪去了。
從層岩巨淵出來之後,聞音總是在深夜裡被這種劇痛喚醒,久而久之,她已經會自發地在這種時候保持清醒了。
但奇怪的是,從摩拉克斯到留雲借風真君,滿璃月的仙人們,似乎都對她這種情況一無所覺。
聞音有些時候甚至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提瓦特尚不可知的某種絕症,以至於仙人都查探不出她的問題。
——直到,白日裡聞音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到女皇的長信。
略過那些溢美寒暄之詞不提,剩下的內容才最是叫人心驚。
“留在璃月,妥善辦好摩拉克斯交給你的差事——”
為什麼要留在璃月?為什麼要妥善辦好摩拉克斯的差事?上一封雪鷹送來的信裡,不是還叫她快些處理至冬在璃月駐兵的相關事宜,然後回至冬去麼?
對了,上一封信——上一封信是什麼時候到的來著?
聞音驟然起身,似乎是因為久坐,眼前忽地閃過滿目的金星來,腦袋裡被刻意忽視的痛覺複又騰升起,叫人耳目眩暈。
聞音一把扣住長桌的邊緣,太過用力,竟生生將長桌掰下一角。
記憶像是被人動了手腳,明明才發生不久的事情,卻無論如何都記不清了。
究竟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
“大人,候鳥南歸——”
一道微不可聞的聲音,突然在窗邊響起,甚至仿佛稍不容易便會被忽略一般。
聞音單手撐在桌邊,眼前極度的暈眩尚未消逝,聽到這話卻仿佛條件反射般脫口而出。
“長夜已至。”
話音落下,連她自己都是一愣。
像是尖銳的針刺進大腦裡,狠狠地攪弄一通,翻開底下麻木的內裡,再度湧上新鮮的血肉來。
窗外沒了聲息。
聞音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勉強支撐著走到窗邊,一把掀開重疊的垂簾。
窗戶仍然緊閉著,隻是雕花的窗台上,放著一封小小的短信。
明明是陌生的信,聞音心腔裡卻突然湧出來一個念頭,仿佛——
“合該如此”。
她三兩下打開信箋,拆信時甚至連手指都在顫抖,但是打開信封,裡麵卻仍是一片純白的湛然。
空白的,沒有字跡,連信封都仿佛是簇新,沒有任何人曾經在上麵留下字文。
聞音重新拉下垂簾,被月光照亮些許的房間重歸無邊的黑暗。
“嘶——喈?”
原本在房間的一角睡得正香的雪鷹好像被聞音這些舉動驚醒,嘎嘎地叫了兩聲,然後倏地飛了起來,啪嗒落在聞音肩膀上。
重物壓肩。
聞音費力地扯了兩把它的羽毛,總算又把雪鷹
趕回架子上睡覺去了。
靈光閃過不過是短短的一瞬。
聞音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一樣,翻到自己放在高架旁邊的小木箱。
翻了好一會兒,她才找出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瓶,裡麵淺色的液體隨著她的晃動微微起伏。
像是已經被用過多次,裡麵的液體隻剩下不到一半了。
這個瓶子是做什麼的來著?
聞音的腦海裡本應該蹦出來這樣的想法,但她又好像很篤定的確定它的作用,倒出些許液體放在盤子裡,又將剛剛收到的短信扔進去了。
——好像已經做過多遍,所以不需要遲疑。
片刻,聞音將濕透的信紙拎出來,有些等不及它晾乾,便隨意甩了些冰元素上去,待冰碴已經覆滿了信紙之後,她輕輕一抖,再一甩,冰碴簌簌落下。
變得乾燥的信紙上,浮現出了一行行極漂亮工整的花體字。
“三日之前,女皇召公雞密談,同日瓦連京、列昂尼得被秘密逮捕。”
“博士疑似離開至冬。”
……
“以及,近日未曾收到來信,是否遇到些許困境?可來信求助。”
“祝好。”
聞音指尖蹭過一行行字,有些艱難地通讀了一遍。
最後一行字,明明是祝好,聞音卻好像從鋒銳的字尾更探出一絲寫信之人心中的冷厲之意。
來信人不曾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仿佛默認聞音一定會知道他是誰。
“近日未曾收到來信。”所以說,聞音以前是會同他寫信的嗎?
究竟是什麼時候——
腦袋裡再度浮現出深重的眩暈來,擾得人幾乎不得安寧,聞音被這陣眩暈擾掠,恍然間竟有種自己已經不再是自己的錯覺——
她下意識心裡一驚。
為什麼——她會這麼想?
她開始回憶自己的過往,覺得嚴絲合縫,沒什麼異樣,從一開始來到楓丹,又前往至冬,然後來到璃月,瞧著都合乎情理,不曾有什麼缺漏。
但是,細細想來,她卻已經記不清阿娜伊斯的臉,記不清楓丹那一場徹夜的大火裡茫然而遲疑的自己,也記不清走出博士實驗室那一刻的心境。
她甚至想不起,獲封執行官那一夜,在女皇的授意下處理的幾個年輕貴族,他們的血迸濺出來時的溫度了。
如今她回憶這一切,就像是走馬燈般瞧著彆人的故事,總有一層薄薄的霧氣籠在眼前,凡事都朦朦朧朧瞧不真切。
總有答案在眼前晃著,但卻就差一個契機才能徹底露出清明。
聞音重新閉上眼睛,眼底浮現出重重畫麵來。
又是大火。
這一次不是在黑夜,更不是在燈火繁華燈紅酒綠之地,而是在一望無際的廣闊平原上,在仿佛燃透了天空,將土地都燒得赤紅和焦黑的極晝裡。
她眼前時常浮現出這個場景,但也永遠隻是這個場景。
永遠隻是大火,隻是被燒的通紅的天空,和沒有懸日仍舊滾燙的大地。
像是因為本能地意識到了“扭曲”和“異常”,意識到了記憶的篡動——
這副畫麵開始向後推動了。
“她”出現在這大火中,眼瞳冷淡而警惕,周身極冰籠罩著,隔絕著火場中的一切。
但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元素力在這片近乎凝固的空間中支撐不了多久,堅冰融化之時,就是“她”被無窮的烈火焚碎之時。
“她”已經看見了,茫茫大地上被燒得漆黑
的碎骨,有的即將徹底消散,有的好像才剛剛燒儘,尚能看出完整的形狀。
找不到路,也撕不碎茫茫的空間。
連“她”自己,在大火中走了太久,也開始乏力,甚至感覺到深深的疲憊來。
“她”覺得自己應該快要死了。
此前“她”猶猶豫豫,為了是否前往層岩沉思不定,直到收到了摩拉克斯的信箋,才覺得像是背後有了靠山,摒棄一些利益和得失的考量,下來救人。
“她”知道自己其實不應該來的。
跳出稍顯幼稚的,想要挽救某人的心境,“她”如今的身份和立場,並不算和璃月等同,按理說隻要老老實實結束青墟浦一戰,順理成章地回到至冬——
但她卻與自己的大腦做出的決策背道而馳。
就像潘塔羅涅和幻境裡的多托雷都曾經提到過的那樣——
“過於意氣用事”、“好像自以為正義的俠客”、“自命不凡地試圖拯救彆人”、“用儘全力改變悲劇”——
有時候“她”也會覺得,他們說的某些程度上也是事實。
明知不可而為之,成則謂之勇,敗之則愚至極。
她也曾有過敗的時候,為此賠上半身淋漓的鮮血和撞得頭破血流的輕狂。
但是,正是因為她會去做,會去為了對於博士和潘塔羅涅而言稍顯可笑的理由而主動麵臨更多更難的挑戰——
“她”正是因為這些,才依舊成為“她”,而不是成為一個麵目全非的彆人。
“她”仰起頭,看著仿佛亙古不變的荒寂長空,她好像仍然不曾動搖,也不因為自己的決定使自己陷入絕境而悔恨。
人不必為自己做過的決定後悔,且向前走就是了。
很久以前她就這樣決定——雖然也算不得很久。
如今她也是這樣回答。
明明已經是處於力竭的邊緣,卻又好像生出無邊的偉力來,洶湧的元素流仿佛從無儘虛空中湧來,充盈全身,周身的冰壁也陡然變得更加堅硬。
荒原上的大火,仿佛都在瞬間消散了些許,其餘的熱浪,也完全被堅冰阻隔在外,不能驚擾分毫。
聞音停下步伐,緩緩抽出腰邊的磐岩結綠,盈綠的劍光映照著她篤定而堅韌的眼神,下一刻刀光猝然劃過長空,撕裂混沌的熱潮。
終日暗紅而死寂的天空,也驟然崩裂,露出通往生的路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