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持著刀看向自己的時候,眼神裡依然是一片冷淡和平靜。
隻不過曾經的緊張和驚惶在如今早已褪去,如今她的眼神裡隻餘磐岩般的沉靜和堅定,仿佛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動搖她的意誌和決心。
他有點輕微的不虞。
對方這樣冷靜,仿佛戰勝自己這件事情,在她心裡算不上什麼。
博士一向對其他人的經曆不甚在意。
幸福也好,悲慘也罷,不過都是毫無意義的東西——這世界上能稱得上有價值的人,畢竟也就那麼幾個。
即便擁有神之眼的人,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蠢貨罷了。
但他此刻卻由衷好奇起來,聞音在深淵裡的歲月,和在璃月的經曆——想想便覺得迷人。
你瞧,那原本同芸芸眾生無甚區彆,有所出眾卻依舊擺脫不了平庸的軀殼,怎就洗去一身塵埃,剔透如最上等的美玉,高居凡塵之外了呢?
這其中有太多故事可以探索,太多內容可以鑽研了,隻是——他好像未必能有機會去實施了。
聞音顯然不會給博士機會。
她也不願意在最後的時刻再同博士敘話,像是和電影裡麵因為嘮叨而功虧一簣的反派——該說的早就說過了。
她沉默地舉起了長刀。
“你如今的狀態,比起我也算不得多好,我會死,你又能堅持多久呢——”
他目光纏上聞音身上的數道傷口,又定在她鎖骨旁屬於自己的長釘上,。
剛剛聞音以傷換傷,重創了博士的同時,自己也被長釘釘死。
聞音的元素力也早已經耗儘。
博士不是善茬,五百年後位列愚人眾第二席,足以比肩神明的執行官,哪裡是什麼弱角色。
即便是放在五百年前,他的實力也極其強勁——聞音能打敗他,甚至將他逼到如此絕境,還要多虧了自己一小串神之眼,還有此刻仍然興奮地亮起光芒的雷元素邪眼。
“且擔心你自己吧。”她最後扔下一句。
犯不著來操心我的閒事,畢竟,你自己就要死了。
博士自然聽懂了這話中的深意,搖了搖頭,還待再說,聞音卻已經揮刀斬下。
一片飛濺而起的血花。
其中一滴滾燙的血正好落在聞音的眼睫上,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
觸感滾燙。
眼前也蒙上了一層深紅色的暗光。
下一刻,空中醞釀多時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地麵上的血跡和打鬥的蹤跡都被衝洗乾淨,連帶著聞音臉上一滴滾燙的血都瞬間被衝刷為透明晶瑩的雨水。
聞音身影一晃,手中長刀猝然插進地麵,勉強撐住了下跌的身形。
目光裡最後停留的一抹影子,是博士的身影。
他失去全部力氣的身體驟然後仰落入身後的河中,暴雨隨即滾落而至,將他的身影衝刷到無儘的黑暗裡,瞧不見了。
在聞音的耳邊,暴雨的間隙裡傳來他最後一絲聲音,像是最後一刻良知發現而摻雜著心軟的勸告。
“小心我的切片,聞音,彆被他吃掉了——”
那聲音在暴雨之間被衝刷得破碎。
在更遙遠的地方,轟隆巨響仿佛從天而降。
暴雨彙聚到河流中,使得本就寬闊的河麵瞬間暴漲,短短數秒內衝破河堤向四周擴散。
奔湧的長河從山間一直衝奔而來,仿佛來自上古的巨獸在山林間咆哮,到了鎮守之森已是河流快要入海的下遊,那威勢便更加迅疾而猛烈,便如神明降下天罰。
雷霆在九天之上撕碎長空,而奔湧的河流在地麵將整個鎮守之森一分為二。
聞音來不及確認博士是否已經失去生機。
在極致的自然之力下,便是神之眼的擁有者也隻能暫且後退。
她劇烈地喘息,身上本來就不斷流血的傷口直被暴雨衝的泛白,接連湧出大片的血液之後,就如同在河裡浮了數天的死屍,從傷口處一直到臉頰上都是一片蒼蕪的慘白。
過度失血讓她眼前出現了一叢一叢的幻影,恍惚間能看到無數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聞音短暫地閉上眼,複又睜開。
她是不能在此地停留的,剛剛與博士一番打鬥,元素流的混亂已經堪比坎瑞亞獸潮帶來的災厄,想必雷神或者是她的眷屬,在狐齋宮死後剛剛接手鳴神大社的八重宮司,都會將視線投諸此地。
如果繼續留在這裡,且不說被她們發現,便是極度的失血和暴雨導致的體溫迅速下降都可以讓瀕臨極限的身體直接崩潰。
聞音緩緩從地麵上站起來,將長刀收回行囊間,搖搖晃晃的身影消失在叢林裡。
還不能放任自己鬆弛——還要繼續走下去,起碼要走出鎮守之森的範圍。
——離開這裡。
活下去。
*
似乎是陽光曬在身上,帶來融融的暖意。
風很輕,拂過雪白的床帳落在發尾,隻能帶起一點輕柔的暖意,耳邊不知響起誰人吹奏的笛聲,在一片安靜的空間裡悠揚地回蕩,讓滾燙而嘈亂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聞音久違地感覺到放鬆。
但是轉瞬她警惕地展開元素視野,縝密地排查周圍的一切危險。
活過來了,她想。
而且,好像是被什麼人救了,這個人還頗有情調,將自己照顧妥當不說,還有心情在外麵吹笛子。
挺好聽的。她客觀地評價道。
但是救了自己的這個人,安全意識實在欠佳,敢把一個渾身血淋淋的家夥帶回自己的家不說,還替她處理了身上的傷口。
就不怕自己是個壞人,醒來之後要殺他滅口麼。
聞音漫不經心地想道,這估計是一個老實、善良而沒有戒心的普通稻妻居民,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但是隨即,她的元素視野沒有猶豫地朝那個人照過去。
還是要驗過才能放心。
聞音輕飄飄的心驟然繃緊。
在元素視野的映照下,那人的力量就如同天外的太陽一般引人注目,即便沒有大量力量外泄,依舊能看出他近乎於恐怖的強大。
聞音如果是正常狀態,倒是不會將這人放在眼裡,隻是眼下她剛剛醒來,身體機能尚未恢複到巔峰,心裡便不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來。
整個稻妻能有這般實力的人——聞音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但是她的心裡又突然升起了另一個念頭。
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向她伸出援手,力量強大而心地善良,甚至於可以用純善來形容的,還有——
她慢慢掀開床帳,正看見坐在高窗邊吹笛的素白色的影子。
正是黃昏。
天邊最後一點昏黃的太陽光暈將那身影蒙上一點溫暖的光澤,他整個人於是便好像變成了太陽的化身——是很溫暖很柔和的陽光,不會叫人心生忌憚,隻覺得異常溫暖。
太久沒有見光的眼睛有短暫的恍惚,聞音一時間隻覺朦朧。
但下一刻,那影子從高台上翩躚而落,朝著聞音走來。
聞音抿了抿唇,元素力已經調動起來,蠢蠢欲動地簇擁在她的身邊,好像隻能那身影一靠近,便能將他刺個對穿。
但是後者好像絲毫沒有察覺,步伐堪稱歡快地來到聞音身邊,在一團柔軟的白紗間跪坐下來,純白的臉頰上帶了一絲乾淨而不帶一絲陰霾的笑容來。
“你醒啦?”他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她,仿佛在此之前從沒有見過人類一樣,圓圓的眼睛裡閃著晶亮的光。
在那麼一瞬間,聞音甚至懷疑,人偶想伸手摸摸她的臉,看看是否和他自己的臉觸感一樣。
“你還好嗎?我是昨天晚上在草叢裡撿到你的,當時你身上有到幾道大口子,身上也特彆涼。”
人偶比比劃劃,似乎想用雙手比出“涼”的程度,但隨後反應過來,好像不大行,又垂頭喪氣地把手放下。
隻不過他的難過去的也快,不過轉瞬,他又扯起快樂的笑顏,嘴角彎起一點。
“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除了‘她’以外的人呢,你和她很像,都是長長的頭發——和我不大一樣。”
人偶像是發現了新玩具的孩子,連眼底眉梢都透著快活。
他似乎已經獨自待了太久了,以至於此時,他明明知道聞音是陌生人,他卻依舊忍不住想要同她說話。
處於禮貌和被拯救的感謝,聞音耐心地回複了人偶的每一個問題——雖然大多經過了美化和掩飾。
她說自己是一個外國客商,隻不過從離島來稻妻城的路上遇到了很多魔物,受了重傷,貨物也被搶走了,又遇上了暴雨,才如此狼狽。
——人偶大概率是不會同彆人說起這些的。但是聞音依舊沒有告訴他實話。
人偶自誕生以來的短暫人生中還沒有遇到過欺騙,更不知謊言為何物,聽了聞音的話隻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沒有提出絲毫質疑。
像是“璃月”、“商人”和“魔物”,對於他而言都是很遙遠的東西了。
人偶好奇地問聞音,關於她的國家,關於她能夠告訴他的一切。
他聽得津津有味,也不覺得疲倦。
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剛剛誕生於世間的孩子。
聞音能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
雷神賦予他生命,賦予他美麗的容貌和強大的實力,卻好像不曾教會他如何麵對這個世界,如何麵對這個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
而那個晚上,雷神見到了熟睡中留下眼淚的人偶。
聞音突然想到,眼前的這個從眉梢到眼底都帶著笑的孩子,或許馬上就要被拋棄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