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裡,姑太太一進去便直奔二樓,待到踏出樓梯前,慢下腳步,儀態萬千地走上去。
白家幾人方才已經瞧見姑太太上來,此時見到她,對視一眼,露出略顯僵硬又帶著幾分討好的笑。
其中一位長臉的中年婦人盯著她頭上的首飾和光滑的臉,閃過一絲妒意,方才不情不願地叫道:“嫂子。”
姑太太走過去,上下打量著婦人,極真誠道:“弟妹,你怎麼瞧著又老了不少?操心多了?”
她邊說著,又看向中年婦人旁邊年紀不大的幾個孩子,語重心長道:“你們這些孩子,雖說學不來你們知許姐姐的聰慧,但孝心還是可以學一學的。”
姑太太每一句話全都是實心實意,她就是這麼以為的。
可也正是因為這般,中年婦人越發堵得慌。
姑太太瞧她不舒服,心裡就舒坦,施施然地另尋一張空桌子坐下。
夥計殷勤地上前問詢,一口一句“貴客”,姑太太也不與他說話,全由婢女代為傳達。
中年婦人看著她那般姿態,一時沒忍住,便陰陽怪氣地說道:“方才瞧見嫂子與個年輕後生大庭廣眾之下不知避諱,是打算讓大哥斷了香火,再帶著白家的財產改嫁嗎?”
什麼年輕後生?什麼改嫁?
姑太太一懵。
樓梯口的尹明毓也是扭頭看向金兒銀兒,折扇指向自己,無聲地問:年輕後生……指的是我嗎?
金兒銀兒:“……”好像是。
而姑太太反應過來,便笑得花枝亂顫。
中年婦人臉拉得更長,“嫂子對得起死去的大哥嗎?”
姑太太聽她說起死去的知許爹,笑容收了收,認真地說:“知許爹聽我的。”
中年婦人自恃謝家顧忌名聲不會對他們如何,繼續指責:“大哥若是泉下有靈,知道你不守婦道,定要不得安生。”
姑太太理直氣壯,“我可是謝家女,便是真的改嫁,你們又能如何?”
“況且……”姑太太故意頓了頓,語氣陰森道,“知許爹聽我的,你們敢對我不敬,他要到夢裡找你們說道的……”
中年婦人一噎,偏偏那位死去的大哥就是對她聽之任之,若真泉下有靈,還真有可能這麼昏庸。
莫名背後有些發涼。
姑太太自以為嚇唬到她,笑得得意,一轉眼,瞧見樓梯口的尹明毓,歡快地招手:“後生,怎地不過來?”
尹明毓聽了一會兒,對姑太太幼稚的找茬不敢恭維,聽到她的聲音,便抬步走過去。
中年婦人沒想到姑太太如此明目張膽,可轉頭瞧過去,一看清尹明毓的臉,頓時一僵:“謝、謝少夫人?”
方才在樓上,他們隻瞧見姑太太和一個背對著他們的郎君說話,姿態親密,才有那樣的猜測,沒想到竟是謝家少夫人。
而尹明毓根本沒搭理她,一副目無下塵的神態,卻對姑太太極為恭敬地拱手一禮,道:“姑母,該回去了,祖母和刺史夫人還在等著您。”
姑太太有些受寵若驚,但餘光瞥見白家人不安的神色,頓時領會,矜持地點點頭,衝尹明毓伸出手,“走吧。”
尹明毓順手扶起她,給了白家人一個冰冷的警告眼神。
白家人見過宴上眾家夫人對謝少夫人的態度,此時見她如此神色,終於意識到,京城謝家對庶女不隻是表麵情……
瞬間慌亂。
一行人走下樓,尹明毓方才收回手。
姑太太卻抓住她的手,搖晃,“侄媳婦,你可真是機靈!”
尹明毓:“……”
那是她機靈嗎?
是姑太太身上某種……氣質太明顯,所以同樣是狐假虎威,效果才天差地彆。
聽說先前白家姑丈去世,白家族裡想要過繼男嗣到姑太太膝下……
以謝家在揚州的勢,稍微有些腦子的人,輕易不敢得罪。
尹明毓看了姑太太一眼,所謂的白家宗族“欺負”孤兒寡母,承嗣是其一,主要目的,應該是不想斷了謝家這門關係吧?
姑太太是不是理解錯了?
不過真假都不重要了,謝家想必不在意。
隻是尹明毓想到那位完全成不了什麼氣候的白二夫人,再看向無憂無慮的姑太太,也忍不住感歎:這位才是真有福氣……
她們重新回到觀賞台後,謝老夫人並未多問。
謝策倒是問尹明毓要風車。
尹明毓讓金兒帶著他去護衛那兒挑,便坐下來。
謝策挑完,舉著風車回來,正好龍燈表演開始,遠處河道忽然被燈光點亮,河道兩側所有的人,全都望向光亮處。
儘頭,一隻隻天燈緩緩升起,點亮夜空。
“哇——”
謝策忘了風車,不自覺地向前走去。
尹明毓拽住他的後襟,抱起他,與眾人一同觀賞。
隨即,一艘艘相連的掛滿燈籠的船,蜿蜒而來,船頭是龍頭的形狀,從高處看過去,便真的像是看到一條金色的巨龍破水而來。
河道兩側,鑼鼓喧天,舞龍燈的人穿梭在路中間,熱鬨非凡,每個人臉上都是笑意和期盼。
謝策眼睛似是不夠看一般,一時看向前方,一時看向左右,小嘴始終合不攏,一直在驚歎。
而尹明毓看著這一幕,眼中亦是震撼不已。
莊重威嚴的京城和揚州是極不同的,即便是最熱鬨的上元燈會,也帶著戰後未愈的傷痕,是大鄴獨有的氣息,不似揚州,繁花似錦,美好的仿佛夢境一般。
那一刻,腳下就是她夢中的故土,她看著漫天天燈,由衷地希望,大鄴四海升平,繁華不儘,年年歲歲皆有如此盛景。
這一幕太過難忘,及至他們回祖宅的路上,謝策還在用他稚嫩的語言表達著他的驚歎。
這個孩子,小小年紀已經在用眼睛看這大好河山。
尹明毓也無法忘懷,便是夢中,也都是今夜所見,心安至極。
她這一夜又睡了一個好覺,第二日容光煥發,心情極好。
然後謝老夫人便問她:“打算何時走?”
尹明毓:“……您老舍得小郎君離開嗎?”
謝老夫人麵無表情道:“早走晚走皆要走,何必耽擱?”
血親定然親過姻親,毋庸置疑。
尹明毓也不提自個兒,隻又改口道:“萬一小郎君舍不得您呢?”
謝老夫人滿眼洞明,道:“總得有個確定的日期,好教船準備起來。”
尹明毓衝謝老夫人笑,爽快道:“那便五日後,正好留出時間準備。”
謝老夫人一聽她定下時辰,臉上又沒了方才的果斷,緩慢地點點頭,轉移注意力一般問道:“離你老家不遠,可要回去瞧一瞧?”
尹家的祖籍宣城確實頗近,但尹明毓完全不熟悉宣城那頭的尹家人,是以她直接搖頭,謝老夫人也沒有多管。
可宣城尹家不知如何得了信兒,特地派了人來問候謝老夫人和尹明毓,尹家族裡還有長輩,禮數不能不顧,尹明毓隻得臨時加了一段宣城的行程。
而既然要去宣城,少不得要給晚輩們見麵禮,宣城又有嫡母韓氏的娘家人,也算是她舅家,見麵禮還得多準備些。
尹明毓看著她賬上的錢又少了一筆,肉疼極了。
待到終於要離開揚州那一日,謝策知道要離開曾祖母,眼淚汪汪的。
尹明毓比謝策還舍不得謝老夫人,謝策扯著謝老夫人的左袖子,她便扯著謝老夫人的右袖子。
謝策嚎哭,“嗚嗚嗚……曾祖母,不走……”
尹明毓拉不下臉像謝策似的哭,便依依不舍地晃謝老夫人的袖子,“祖母,孫媳舍不得您……”
謝策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悲傷地埋在謝老夫人的袖子上,“嗚嗚嗚嗚……”
尹明毓親眼瞧見謝策的鼻涕全都蹭在了謝老夫人袖子上,實在比不過他,便眼巴巴地望著謝老夫人。
姑太太瞧著這一幕,感動不已,也落下眼淚來,嗚咽道:“侄媳婦和策兒小小年紀,就要離開老夫人,太可憐了……”
兩隻手都動彈不得,旁邊兒還有一個添油加醋的,本來滿是離彆悲傷的謝老夫人無語至極:“……莫哭了……”
謝策仍然在哇哇大哭,嘴裡還嗚嗚地嘟嘟囔囔什麼。
姑太太也跟著哭得更傷心。
兩人的哭聲此起彼伏。
謝老夫人深呼吸,喝道:“莫哭了!”
謝策一驚,抬起頭,抽噎著呆呆地看著曾祖母,“嗝~”
姑太太也嚇得一縮,緊緊捏著帕子,害怕地看著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低頭,看著袖子上被他埋頭之處,顏色比彆處深了一大塊兒,頭疼,繼而又轉向另一隻袖子。
尹明毓咳了一聲,緩緩鬆開謝老夫人的袖子。
謝老夫人看著袖子上的褶皺,平複呼吸,極力冷靜道:“趕緊上船。”
尹明毓領著謝策,謝策牽著羊,麻溜兒上船。
待到船開出去,謝老夫人忽然想起,她給尹明毓準備了一箱銀子,忘了。
不過想來她也不缺錢,謝老夫人毫不猶豫地轉身,“回去,你三堂兄怕我難過,給我請了戲班子……”
姑太太擦了一把臉,趕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