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一瞧她裙擺,就知是怎麼了。
他有點為難:“這,該請個穩婆過來,夫人與小可男女有彆,小可看不了這……”
“診脈。”趙晉一直未吭聲,驟然開口,聲音又沉又啞。
郎中沒聽清,疑惑地抬起頭,福喜上前,一腳踢在郎中膝彎,“叫你診脈,廢什麼話?快給她看看,叫你看你就看!”
福喜說完,又朝身後一個侍從打眼色,示意去請穩婆。
郎中嚇得不輕,白著臉握住柔兒的手,他蹙眉按了一會兒,又朝下瞧她血染的裙子,哆哆嗦嗦道:“夫人要生產了,隻怕、隻怕等不得……”
等不得穩婆過來。
趙晉知道。
他知道,那個她拚命想要保住、想多留在肚子裡幾天的孩子,此刻就必須出來。
保不住了……
不足月,誕下來,是生是死,誰說得清?
“劈一塊地方出來,你有婆娘麼,接生,現在,就在這兒。”
他下令,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擠出來。
郎中跪地道:“這位爺,小可、小可沒接過生,小可不敢保。不過,不過小可可先替這位夫人施針,先止住血。夫人這模樣脫力,隻怕……生不出來,小可有個法子,針施在痛穴,把她……激醒過來,然後用以續力之藥……就是、許是有點傷身體……”
關鍵時刻激發力量,必然是虎狼之藥。
痛穴施針,一向是牢獄酷刑,八尺漢子都受不住,要用在這麼弱小柔軟的她身上嗎?
可是,除此外,還有旁的法子?
任她這麼流血,等血流乾……
任那孩子憋死在母體,她也活不成。
趙晉兩手在袖底攥成拳,啟唇,吐出一字,“可。”
郎中連滾帶爬去喊人來,很快辟出一塊地,——不過就是在廳中豎了個屏風。
人影映在屏風上。
唯瞧不出她的輪廓。
她躺在那,臉色蒼白,十分安靜。
她早就暈去了。
移開袍子,郎中夫婦瞧見她身上的傷,手都顫了。
什麼人對一個大肚子的女人下得去這種手。
她肚兜都破了,上衣遮不住私隱。裙子勉強還完整,褻褲也是整齊的。可推開裙子,還是瞧見腿上有傷。
數一數,七道鞭痕。
七條鮮明的印子。
這麼細軟的身段,這麼嬌美的人,怎麼有人狠得下心腸,這樣待她。
郎中不敢多瞧,給柔兒蓋著衣袍,先行施針止血。
泥爐上小夥計在熬藥,以往外頭的藥如何敢入她口,可此刻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根本沒選擇。
藥端過來,不等趙晉吩咐,就有個侍從上前試飲了一口。
非常苦,非常燙,侍從臉色猙獰,朝他點了點頭。
無毒,可用。
那苦又燙的藥,被灌入她嬌嫩的嗓子。
她好像嗆了一下,微微咳了聲。
趙晉攥緊拳頭,緊緊盯著屏風上的影子,好像瞥見一叢青絲微動。
她醒了,但意識是模糊的,睜開眼,雙瞳沒有焦距。
郎中狠下心腸,刺入第一根痛針。
柔兒手臂下意識一縮,睜大眼睛發出一聲嗚咽。
趙晉靠近屏風,他瞧見一個側臉從枕上仰起又落下。
像被捉到岸上的魚,跳躍擺尾。
他想象了一下那痛度,沒有想完,就聽裡頭又傳出一聲。
呼聲頻密起來。
郎中不敢再留在裡麵,躬身溜出來,道:“夫人發動了,就要生產,爺……敢問若是有個急情,留、留大人?還是……”
趙晉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盼著這孩子平安落地。這樣凶險的狀況,他想都不敢想。
裡頭的人揪住身上的被子,掙得一頭汗。她疼得不行,太痛太痛了。
她不知道該喊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知道孩子正在掙紮著朝外走,像是要將她肚子破開。
“爺、爺?還請您示下,情況凶險、實在凶險……”
趙晉抿著唇,他不想答這樣的問題。
他想要個孩子,但沒想過這孩子的生命要拿它母親的性命去換。
陳柔才十七,好日子一天都沒過過。
她就死在這裡,像具被用完就棄的軀殼?
她是個活生生的人。
是個年輕美好的女孩子。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要個跟他有血脈牽連的骨肉,想自己的抱負和理想有人承繼。想要這世上有一個值得他用心愛護的人。想要一個解他苦悶的伴、一個能帶給他希望的種子。
為此他不惜任何代價。
誰擋路,誰就該死。
可若是,這個人,是孩子的母親?
在他眼睜睜瞧著她是怎樣痛楚掙紮,在她因他而被傷害過後,他該如何說出“保小”這兩個字。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外頭湧進來幾個人,不知從哪找到個年邁婦人,急匆匆就到了。
侍從低聲道:“這穩婆匆忙尋的,不知手藝如何。”
總比沒有好。
趙晉默許。穩婆匆匆洗了手,走到屏風後。
“哎喲這是怎麼,這姑娘這是受了多大的罪喲,哪裡來的王八蛋,這樣待人家。這孩子斜著的,這是難產,難產了!趕緊,還怔著?給我拿把剪刀,去備熱水,拿紗布,越多越好!快啊。”
聽到拿剪刀,趙晉下意識地攥了下袖子。
那婆子給柔兒擦汗,又喂給她水,還跟她說話,“外頭那些個人,哪個是你男人?你這傷他打得?這麼個畜生,你拚死給他生孩子,可不值當!好姑娘,彆哭,疼你就嚷,沒事兒。”
柔兒哭得肝腸寸斷,疼得臉都扭曲了,可她張嘴說話,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去。
“大娘……他待我好,不是他弄的……”
“不是,不是……啊!好疼,好疼,救救孩子,救救我……大娘,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好閨女,你彆怕。大娘幫你,幫你啊。”穩婆的聲音都帶了哭腔。
她也是女人,知道這一遭多難過。
孩子不是說生就生的,那是鬼門關前掙命,那是拿女人的命換新生。
可是男人哪裡能體會這苦楚,他們尚還要抱怨,怪女人生的孩子不如他意,怪生得不夠多,怪生的不爭氣。
這廳裡這樣冷,外頭站得都是人。風呼呼往裡灌,那姑娘疼得卻是滿頭汗。
趙晉沒陪過產,他身邊沒人生過孩子。
他不知道,場麵是這樣淒慘。
他聽見陳柔說想活。
她說她不想死。
她不想死。
他也不想叫她死。
過往歲月亦不是虛度。
他再狠心,也說不出不要她隻要孩子的話。
她這樣痛,這樣難過,還要替他分辨,不要彆人誤會他是壞人。
這姑娘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這麼傻!
“趙哥!”
郭子勝帶著人到了。
一聲呼喚,趙晉下意識回過頭。
郭子勝嚇了一跳,趙晉雙目赤紅,臉色陰沉得可怖。
他一時忘了要說什麼,怔了一下方道:“趙哥,審完了,怎麼處置?”
處置崔尋芳。
趙晉閉上眼,心底沉沉歎了一聲。
“卸了手腳,叫他血涸而死。”
他說出這一句,就再也不言語。
那郎中聽見這幾字,登時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好像被郭子勝一打斷,趙晉整個人都從混沌中醒了過來。
他邁開步子,靠近屏風,腳步沒有停留,一路朝裡走。
福喜動了動嘴唇,想勸,但話到唇邊,終是一個字都沒說。
趙晉看見榻上躺著的泡在水裡一般,汗濕了頭發和臉龐的人。
她蒼白得,連唇上都沒有血色。
她閉著眼,像是睡著了,不時痛得抽搐一下。
穩婆掀開被子瞧了一眼,叨嘮道:“姑娘,不能睡啊,睡著了,你跟孩子的命都沒了。你得醒著,得……”
她話沒說完。
——
趙晉俯身,單膝跪下來,扣住柔兒的肩,噙住了她的唇。
他親的很慢,很輕柔。
一點一點,抿著唇珠,舐著唇瓣。
他唇是熱的,渡她以溫。
他撫她的臉,在她耳畔輕道:“我記得你一直說,要我答應你一件什麼。你乖乖的,等過了這關,有什麼要求,儘管提,不論是什麼,我都能應你。你就是要天上星星,我也給你摘下來。”
他聲音虛幻得像從天際飄來的。
他不確定陳柔有沒有聽見。
“對不住。”
他垂頭,握住她的手,“我說會一輩子護著你,護著孩子,我沒做到。柔柔,陳柔,以後……”
他攥著她的手,沒有說下去。
那郎中恍似終於醒過神,又端了一碗藥來,說:“來再灌一碗,再灌一碗就有力氣了!”
他婆娘扶著陳柔,趙晉鬆開手,瞧他們給她喂藥。
一碗藥隻灌了一半,她忽然嘔出來。
她半坐起身子,仰頭長呼了一聲。
那是怎樣的一聲,淒厲,痛楚。
穩婆高呼:“生了,生了,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