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一道悶雷,震得窗子都在晃。
本來晴好的天,不知怎麼突然變得陰沉沉的。
盧氏推開帳子趿著鞋走下床,抬手關閉了窗扇。
外頭傳過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侍婢睡眼惺忪的撩開簾子進了來,“太太,您怎麼起來了,有什麼事兒,吩咐一聲,奴婢來伺候。”
她上前扶住盧氏,將她攙回帳子裡。
盧氏脫下粉色繡荷花的軟底鞋,抱膝坐在床頭,“春芳,你說咱們什麼時候能下山?”
她那晚被馬賊擄過來,就被丟在寨子後山的一座院子裡。沒人過來侵擾,更沒人來“洞房”,好吃好喝的叫人送過來,偏偏不肯對她說半句話。
一開始她很著急,拚命的想要脫身。
可過了一陣子,她漸漸發覺對方沒有惡意。她甚至從送飯婆子口中套出了一些話,然後驚訝地發現,對方的用意,可能是為了保護她。
這一認知令她徹底安靜下來。
她反正是要修行的,在哪裡都一樣。
其實一開始她想過要溜走,趙晉倒了黴,她不介意再替他添些把柄,隻要哥哥能逃脫,用她自己的命換他得報應,她覺得值得。
可她走不脫,她雖覺得遺憾,但也不是不能等。
等她能出去那日,要麼是趙晉死了,要麼是他又翻了身。她盼著是前者,若是後者,也沒要緊。蟄伏多年,她早就學會了忍。八年多了,再多的侮辱也受了,再等幾年又有什麼關係。
侍婢笑著安慰她,“太太是惦記官人了吧?官人吉人天相,一定會儘早來接您的。”
屋裡燈吹了。盧氏側身躺下,輾轉許久才入睡。
不知為何,今晚這雷聲令她的心情久久平複不下來。好不容易入夢,卻回到了十四歲那一天。
前廳異常熱鬨,聽說是來的是京中新貴,隨鎮遠侯前去江南巡察鹽道途中,經過盧府,故來拜會。
她心上人想讀一本古籍,因是孤本,藏於她家中,幾番她代為向父親索要未果,知道前廳正忙,父親脫不開身,她便悄聲去了書房。
窗紙透出淡淡的光影,她讓丫鬟支開門前守著的小廝,走近些,忽聞一道熟悉的說話聲。
“…見你眉色鬱鬱,寡言少語,…你這般少年人,心思都在臉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永遠不受委屈,…你單問問你的心,你科考入仕,為的是什麼?”
磁性的聲線尤帶著幾分少年人固有的倔強,“改換門庭,躍居上位,要將我父生前所受欺辱,一件件討還。”
聽他稚氣地說著這樣的話,盧劍鋒揚聲大笑,“文藻小弟,你倒是個直爽人。盧某為官多年,見慣了那些城府深的老狐狸,還是更喜歡與你這樣乾脆簡單的人說話。…我與你伯父素日相識,雖有二十餘年不曾再會,情誼是永不會變的,今日我托大與你囑咐一句,受一時委屈,並不會損失什麼,如今你嘗到的沒一絲苦,都是為了將來的甜。你要走這條路,需得學會察言觀色,學會掩飾自己的想法,什麼時候旁人瞧不出你喜怒,就掌握不了你的用心,他就會露怯,就會急躁。你越是穩,他就越是慌……”
盧氏聽到這裡,跟著就聽她父親話鋒一轉,說起了鹽道上的事。她知道拿書無望,恨得跺了跺腳。
她回轉身,溜出去躲在一旁,心道鎮遠侯那麼大個人物都來了,父親總不會永遠待在書房裡陪一個小孩子說話。
對,小孩子。她心裡頗瞧不起那位“新貴”,聽說是商戶出身,雖然祖父伯父都在朝做過官,可他們的官銜哪裡比得上她父親和心上人?他父親是從商的,一涉入這條道上,就完完全全落了下乘。他再怎麼厲害,也擺不脫這出身。注定了他就是要瞧人眼色,要受委屈的,父親與他費這些唇舌做什麼?
胡思亂想著,前頭門忽然開了。
轉出來個身著青色儒袍的男人。
她在竹叢後怔了下。
聽說這位“新貴”年才雙九,是開朝以來頭一個少年進士。
可這“少年”的身量,倒是十分高挑,就是有點瘦,穿著大袖儒袍走起路來衣袍灌滿了風,頗有幾分俊逸。
她忙朝後避了避身形,怕被他瞧見自己。
他垂頭朝前走,忽然有人在後喚了聲“公子”。她登時心驚肉跳,就在她慌亂之時,他轉過頭來一眼瞧見了她。
那時她正是好年歲。生得是花容月貌,又從小養尊處優,沒受過一點苦。
她麵容白滑得像剝了殼的雞蛋,嫩生生的,穿的是身水綠色軟煙羅裙子,發髻墮向一側,墜著寶石瓔珞。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朝她點點頭,就轉身離開了。
她從來不肯回想自己與他之間的點點滴滴,她覺得太不堪了,這是她從來沒瞧得起的一個人。
他一出現就落了下乘,他在她心底就是個攀附權貴又什麼都不懂的蠢人。
直到那日他帶著人,踢開了她家的大門。
她不想記得自己是怎麼跪在他麵前求他不要抓走她母親。
她記得父親自縊在牢裡,死前那晚,將她托付給他,要她發誓,要一輩子服從他、伺候他,要好好當他的妻。
母親隨後去了,哥哥人間蒸發。
她獨身一個,不知何去何從。
她找過她心裡的那個人,送了無數封信給那人,卻沒得到隻言片語的關心。
她知道,那人定是被他強勢霸道的娘藏起來了。那人定然心急如焚想要救她可根本掙不過雙親。
她一點也不怨嗎?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