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箭的那些,是什麼人?針對你來的?”
算是共過生死,她走不了,身邊又隻有他一個,她對他的厭惡感,已經不那麼明顯。
霍騫仰頭望著如血的殘陽,語調頗帶幾分寂寥,“是我母親的人。”
安安訝然,“你說什麼?”
“我母親,確切地說,是我繼母,也是我親姨母。”他轉過頭來,苦笑道,“有興趣聽個故事麼?”
安安機械地點了點頭,他此刻的樣子好陌生,不像平時那個意氣風發的他。放佛有中巨大的痛苦蘊藏在他清淡的眉眼下。
“我爹本來想娶的人不是我娘,他派媒人上門,說要迎娶張家四小姐。我外祖等人商議,四小姐是庶出,跟太太隔著肚皮,怕嫁的太好將來仗著丈夫的勢不聽娘家擺布,萬一再攛掇著丈夫跟娘家做對就更不美了,他們想道,對方又不曾見過幾個小姐,就是把彆的姑娘嫁過去,死咬她就是四小姐,對方也不會知曉。等入了洞房夫妻恩愛起來,就是日後發覺娶的不是四小姐,多半也不會怪罪了。於是我母親——張家三小姐就被嫁了過去。”
“你是不是覺得很荒謬,李代桃僵,這不是騙人麼?可那些人沒覺得自己有錯,他們認為自己是為她好,嫁了身份尊貴的丈夫,日後便是人人豔羨的將軍夫人,這該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好事,哪有人會不願意?可她是真心不願嫁,她與娘家表兄青梅竹馬,兩家早就暗中說好,等表兄及冠就來求娶,可三小姐終究拗不過家裡人,表兄再好,總不如風頭正盛禦前紅人。她就這樣嫁了過去,怕被丈夫發覺自己是假冒的,又怕完不成娘家交托的重任,好在,我爹那晚喝多了,他根本分不清麵前的是誰。我娘和四小姐本就是姊妹,樣貌也相似,竟就這樣蒙混了過去。可第二天醒來,我爹就大發雷霆。”
“他發覺自己上當了,心心念念想要求娶的女子被人調了包,他如何不氣?他把新娘子從床上拖下來,揪著她的頭發要帶她回娘家要說法。”
“將軍府那麼多的下人,那麼多親眷,他們眼睜睜的在旁看著,看著我娘穿著寢衣,被男人揪著頭發拖出去,拖過花園,一直衝到垂花門前。我娘跪下來,苦苦哀求,說自己也是無可奈何,求他看在兩人已有夫妻之實,饒過她一回,饒過她娘家。”
“可我爹在氣頭上,他怎麼肯?他上陣殺敵,幾進幾出擒拿敵首,被敵人射掉了左手兩指,就是為了風風光光的把他心愛的人娶進門。”
“我娘成了笑話,成了將軍府最大的笑話。人人都能欺負她,侮辱她,下人們也敢奚落她,沒人當她是個人。我爹夜夜買醉,婚事已上呈禦前,不能說換人就換人,哪怕告狀到皇帝那兒去,念著我外祖父當年那點功績,多半也會勸他息事寧人將錯就錯。”
“我娘在府中受儘白眼,她受不了,掛起白綾自儘。與此同時,我爹約了心上人在苦苦地訴說衷腸。我娘被救回來了,郎中來把脈,發現她已有身孕,我祖母開始勸我爹,要他認命,要他看在我娘肚子裡的孩子份上,不要再去計較……”
“頭半年,他態度真的變了,甚至有時還會在我娘房裡留宿。我娘以為他的氣消了,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討好他,生怕他再遷怒了娘家。我娘懷孕的第九個月,有一天我爹端著碗藥進來。”
“我娘本就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直覺那藥不妥,她退後,再退後。我爹左手端著藥碗,右手持劍,說:‘你要不喝了藥,把孩子催生下來,要不我一劍剖了你肚子把孩子取出來,你自己選。’當時屋裡還有許多服侍的人,連他們也嚇得腿都軟了。我娘逃不脫,被他逼到牆角,她在那一刻才知道,原來他這些日子的好,隻是在等待她肚子裡的那個胎兒長成。如今胎兒長成了,她便再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了。”
“她張口呼救,她大聲的喊來人救命啊。外祖家雖然早已大不如前,跟將軍府沒法比,可他們家的女兒,也不是任人能隨便戕害的。可我爹他敢,他不僅敢,他還就這麼做了。”
安安聽到這裡,聯想到那個場景,想到那個絕望的女人,她整個人不受控地輕輕打著顫,她甚至不敢去聽後來的情節……
霍騫講述的過程中,一直用一中平靜的、淡然的、置身事外般的情緒,在緩慢的講述著他父母的從前。
“我娘受夠了。代妹出嫁非她所願,外祖母苦苦哀求要她嫁,父親兄長都來求她,不嫁,她就是娘家的罪人。可嫁了,她又變成了這樣一個悲劇和笑話。她早就想過死的,是為了肚子裡的孩子,她才苟活至今,她麵對著殘暴的丈夫和他手裡那碗催胎的藥,一咬牙,捧過藥碗仰頭飲儘。”
“當晚,她在絕望的痛楚中產下了我,臍帶剪短後,她藏起那把剪子,趁人不備,用剪刀劃斷了自己的喉嚨……”
“她死了。在我出生這天,她結束自己的生命,也結束了烈性催產藥帶給她的疼。結束了這個錯誤的婚姻,也結束了我爹的恨。我還沒滿月,我爹就續弦,終於娶到了他心愛的人。”
“可惜……”霍騫搖搖頭,苦笑道,“可惜那女人肚子不爭氣,十年,我長到十歲,她都沒有生下過一兒半女。祖母著急不已,請了上諭,把我立為世子,直到三年前,我十六歲這年,那女人終於求來神藥,有了我弟弟……”
他轉過頭來,用那雙淬滿痛的眸子看向安安,“所以,你明白為什麼她要動手殺我了麼?”
他笑著,一字一頓地道:“她要我死,給她的兒子讓路啊。”
他笑起來,那笑容蘊著數不清的怨和痛。
安安沒有品嘗過與他一樣的苦,她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充滿愛的地方,她爹她娘都疼愛她,即便後來有了兩個弟弟,這份疼愛也從來沒有稍減半點。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個看起來如此陽光清澈的年輕男子,原來受過這麼多的傷,嘗過這麼多的苦麼。
他笑著,好像笑得太厲害,連連咳嗽起來。
安安垂下眼,看到自己裙擺上染紅了一片。她駭然望著他,他嘴唇鮮紅,好多的血從口腔中湧出來。
她急切地道:“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好端端的,為什麼會?
霍騫使勁調整著呼吸,怕嚇著了眼前的姑娘,他抬手抹掉唇邊的血跡,兩眼直直地望著她說,“箭尖上有毒。”
安安著急地想站起身,站不起,她揪住他的袖子嚷道,“讓我看看,你怎麼不早說?我幫你,我該怎麼幫你?你告訴我,你有辦法的是不是?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對嗎?”
驀地,他溫熱的手掌覆下來,扣住她的手背。
他貪戀地摸索著她光滑細膩的皮膚。低低地夢囈般地說道:“趙姑娘,彆急,彆急。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設計你?”
他靠近些,那麼近,連他的呼吸都能讓她深切地感知到。
“我喜歡你。”
“喜歡你,雖然是見色起意那麼的膚淺,雖然是男人本能的貪婪,可我……我好像真的沒法忘了你。”
“為你擋下這箭,為你而死,我不覺得可惜。”
“如果今日便是我的死期,我隻有一個遺憾,我還沒、還沒好好的吻過你……我想把你摟在懷中,用我最後一絲氣力……虔誠地吻你……”
安安不知為什麼自己會流淚。
明明不是她的錯。
她是被他連累,才會險些中箭,他救了她,是贖罪,是應當?
她不欠他,她沒有欠他什麼。可是……可是他真的會死麼?
他真的就要在她眼前死去麼?
他這一生都不快活,被繼母當成眼中釘般想要除去,沒有得到過生父的半個笑臉,他活這一場,多麼不值得,多麼不值得!
她搖搖頭,揪住他的衣襟搖晃著他,“不準死,不準死在我麵前,你聽到沒有!”
霎時,他抬手捧住她的腦袋,整個人傾身向前,噙住那片聒噪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