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飛揚,風鳴馬嘯。
裴嵐意又回到了那可怕的一天。
黃沙傾在半空,迷了左眼,她微微偏過頭去想要躲避什麼,卻仍舊能看見馬背上神采飛揚的少年忽然重重跌落在地,馬蹄紛亂,伴隨著嘶鳴聲,如鐵一般踏在少年的胸口上。
肋骨折斷的聲音似乎清晰就在耳畔,裴嵐意看著他的右胸凹陷下去,隻覺得自己的胸口也重重一疼。
她像是被禁錮了一般,無力伸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少年上一刻還意氣風發,下一刻便麵色蒼白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著鮮血。
血和塵土混在一起,肮臟得過分,少年的胸口也大片地沾染上這樣猩紅的顏色,他的眼睛裡全是絕望的死意,幽幽然掃過了裴嵐意。
裴嵐意連連後退,心慌意亂,張開嘴想要說話。
“不,不,我對不起你,可我真沒想到那會是真的……”
隻有口型,聲音卻半點也發不出來,掙紮在喉嚨中如籠裡的困獸,也不知那少年能不能看懂。
對方的麵龐就這樣漸漸黯淡下去,急得裴嵐意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哭著哭著,裴嵐意醒了過來。
窗外無月,烏雲正盛,冬日的寒風掃過枝丫上僅存的一兩枚瑟瑟的葉子,又卷至窗邊,發出陰沉的嚎叫。
外間守夜的丫頭睡得很熟,疲倦了一天此刻難免帶著輕微的鼾聲,然而這聲音竟成了嵐意耳中的天籟,光是聽著就安心。
又是這樣的夢。她抹了一把臉,上麵果然有淚。
自從月前那一場秋末圍獵後,她就常做這樣的夢。
大順朝已建朝百餘年,到了如今的興嘉年間,已不如幾十年前那般安穩,眼下周遭小國虎視眈眈,偶有兵亂發生,朝廷用兵的次數多了,連官家女兒也會習一習騎射。
這一次秋末圍獵,天家開恩,準許適齡而未出嫁的官家女兒前去觀看。
裴嵐意在家中頑皮慣了,又不似其他一些女子有著攀龍附鳳的心思,獨自一人四處閒逛,竟然在隱蔽之處聽到了這樣一番對話。
“對,就是這個玩意兒,喂給他的馬,到時候沒出事也就罷了,真出了事,讓馬趕緊多喝些水,排出來就沒人能查得到。”
“可是,可是五皇子……”
“娘娘曾對你如何,你自己心裡清楚,按我說的做,我包你不會有事。”
從來隻聽聞深宮中爾虞我詐,私底下全是血雨腥風,裴嵐意還不知是什麼樣的,忽然這一番話灌入耳中,一個未出閣的閨女,頭一次麵對這種事,思緒全亂了。
她不敢漏出一點聲,更不敢再往下聽,帶著怦怦直跳的心,悄然逃走。
回到女眷中間,裴嵐意的臉色蒼白得嚇人,旁人問起來,她隻能勉強笑著,說自己因車馬勞頓而不大舒服。
這樣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和五皇子衛長浚說,一來雖然皇上開恩,準許官家女前來,但男女大防還是有的,若非女眷所在之地不可輕易踏入,對方也不會選在這裡做下這種齷齪行徑,所以裴嵐意若想見五皇子,得放下臉麵。
二來,五皇子到底是五皇子,是皇家的人,嵐意不知誰要害他,如果對方已有準備,反咬一口嵐意,嵐意小小女子,根本招架不住。
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方才心慌又恐懼,還是偷聽,連記憶都有些模糊了,如果聽錯了,對方害的不是五皇子,或者說壓根就是五皇子自己要害人,自己舔下臉來報錯了消息還得罪了人,往後在這京中,還有立足的地方嗎?
她咬了咬牙,終於沒說。
而後,五皇子衛長浚在秋末圍獵中驟然墜馬,生死未卜。
嵐意從那一天起,便寢食難安。
她知道這件事其實和自己沒有關係,宮裡的人鬥翻了天鬥到亡了國,也不是她一個小女子能管的,但那時候她掩住了心中的良善,任由一條性命可能就這樣白白折損了,她太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