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都遣出去了,現說不聽,似乎有點晚——幾番考量,舒窈終還是如李貴中所願地探過頭去……
鼻尖嗅到舒窈發間桂花油的香氣,垂眼看到嘴邊白瓷一般的麵頰,看多了話本的李貴中心滿意足:他跟舒窈可算有點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意思了!
拿手半捂著嘴,李貴中擱舒窈耳邊輕輕告訴:“窈兒,今兒我告訴爹你將嶽父藏書都與我讀的事了……”
李貴中的呼吸溫暖濕潤,話語間似三月的楊柳風、杏花雨一樣輕拂過舒窈的耳朵、麵頰……
舒窈從不曾與人如此親近,莫名感覺自己近李貴中一側的臉開始發癢——臉皮下似有什麼東西蠕蠕躍躍地在往外冒。
下意識地舒窈想躲,但沒想李貴中接下來竟告訴她:“……爹說窈兒你嫁妝裡的藏書原是我嶽父衣缽。我既然讀了,那我便是我嶽父的傳人——如此我嶽父就不單是我嶽父,還是我的授業恩師。我即便不能似子貢守孝一樣去我嶽父墳前守孝祭拜,但逢年過節也當於‘天地君親師’神位前上炷香,給我嶽父祭拜祭拜……”
她爹後繼有人了!
她丈夫竟然以她故去的爹為師,而她公公也同意了,專門鋪設院子設神台——“天地君親師”神牌其實是為她爹所設……
舒窈聽怔住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李貴中的話上,再感受不到臉皮下的蠢蠢欲動,自然也不再覺得臉癢了。
“不過,咱們家有些親戚,你知道的,愛書如命。若知道你手裡有嶽父的藏書,必是要來借。如此爹的意思是這件事先彆聲張,隻咱們自己知道就好!不然,隻怕永無寧日!”
有些親戚?舒窈一下子就想到錢氏跟她婆講的李貴雨將紅棗今夏給子侄的新書一本不漏借遍了的事,沒猶豫地就認同了李貴中說的“先不聲張”的主意——舒窈一點都不想跟李貴雨、郭香兒兩口子沾邊。
太嚇人了!
“對了,窈兒。神台立村西院子,隻是權宜之計。年後爹會在莊裡擇地建造房屋敬奉‘天地君親師’,到那時你就能自己祭拜……”
她也能祭拜?舒窈忍不住期盼:……
一口氣說完要說的話,李貴中垂眼看著近在咫寸地無暇雪膚,心中不舍,沒話找話道:“窈兒,我今兒得爹提點才省起我得了嶽父衣缽真傳——這個,我雖說明白得有點晚。但我保證以後一定拿你當親妹妹待!”
親妹妹!
耳聽李貴中提到自己,舒窈方才回神,隨即驚覺到自己的不妥——她竟然似三嬸錢氏跟她婆母拉家常拉到興起時一樣單手撐著炕桌,大半個身子都探過了炕桌。
舒窈慌張坐回自己座位,李貴中見狀不免失望,隨即自省:他剛說的不夠清楚嗎?
窈兒都沒感悟到他的情義。
李貴中覺得不能含糊了事,撓撓頭再次表白道:“窈兒,剛剛的話我都是認真的,今後我一定跟待妹妹一樣待你好!”
舒窈……
李貴中的話大違常理,不說舒窈一時不知如何接,就是自庫房取了墨盒來的阮氏進門聽見都是一踉蹌,差點叫門檻給絆一跤。
阮氏一貫疼惜舒窈。她看李貴中一臉正色不似玩笑,而舒窈臉色也是少有的紅白交映,不免嘀咕:大爺這又是看了什麼哥哥妹妹的話本,跟大奶奶生搬硬套來了?
嗬,還把丫頭都給支走了。
過去一年,阮氏算是看明白了:無論李貴中,還是他爹娘家常家常除了有些不拘小節外,壞心眼確是都沒有的。
由此阮氏便覺得桂莊挺好——錢這個事,其實不一定是越多越好。似她家小姐,倒是嫁得富貴,但家常操的那些個心啊,阮氏近來常想:是不是就是老話講的“思慮太過”,損了壽元?
都說人身修不全,如此倒不如似舒窈這樣,嫁個家境殷實,女婿上進的莊戶,養人!
待臘月謝家封爵,紅棗封了伯世子夫人,阮氏就更乘願了——宰相門前七品官。李貴中作為紅棗的弟弟,今後但凡能中,哪怕隻中一個舉人,仕途都是穩穩的!
今日見識了李貴林來給紅棗加族譜的全程以及李貴中找王氏開庫房搬家什立神台的經過,阮氏似晉武陵捕魚人入了桃花源一樣豁然開朗,連帶地對李貴中一家三口的好感也上升到新高度。
現阮氏就盼著舒窈和李貴中夫妻同心,齊力科舉——阮氏見不得兩人不睦,哪怕隻是一刻,遞梯子道:“大奶奶是老爺、太太為大爺三媒六聘,大紅花轎娶進門來的媳婦,大爺怎麼忽出此言?”
李貴中不能告訴阮氏,起碼不能現在告訴,他以嶽父為師,今後舒窈是他師妹之事,便隻道:“嬤嬤說的是。主要是我家常聽我娘、大姑,三嬸閒話時常說做人媳婦辛苦,遠不及在家做姑娘鬆快。”
“聽多了我就忍不住想窈兒少失雙親,”話語間李貴中目光轉向舒窈,竭力鎮定道:“又異地遠嫁,做媳婦受了委屈也沒地說——我剛那麼講並不是不要窈兒做我媳婦的意思,而是想告訴窈兒,我除了當她丈夫之外,還是她兄長(師兄)。她不能跟作為丈夫的我傾訴的委屈,可以告訴作為兄長的我!我,我就是想窈兒過得輕快一點!”
直陳心意需要勇氣。李貴中過了年也才十四,現一鼓作氣說完心裡話,臉就跟才泡過熱水澡一樣不止滾燙得通紅還滲出了汗。
李貴中自己也覺得臉熱,不敢多待,幾乎以搶的方式抓過阮氏手裡的墨盒,丟下一句“既然墨盒有了,我,我練字去了!”便連蹦帶跳地躥出了屋。
舒窈……
阮氏……
阮氏到底多吃幾碗飯,率先回過神來,勸慰舒窈道:“大奶奶,剛大爺的話雖說有些孩子氣,但對大奶奶的一顆心卻是真真的,即便小人這個外人都感受到了!”
唐突什麼的,就彆計較了!
畢竟立神台,除夕祭祀燒紙都指著他呢!
舒窈輕聲應道:“嬤嬤不必勸我。剛大爺的話其實是有前因的。”
“嗯?”阮氏聞言自是要問:“怎麼說?”
舒窈對乳娘沒啥好隱瞞的,立把李貴中剛剛的話細告訴了一遍。
阮氏沒想有生之年還能遇到這樣的好事,立喜氣盈腮道:“這下好了。師徒名分一定,不止姑爺有了傳人,一年四節都能得大爺、大奶奶祭祀,且老爺、太太、大爺也將更看重大奶奶——大奶奶往後隻一心內襄大爺舉業求功名就好!”
隻要大爺有了舉人以上的功名,做了官,阮氏都合計好了:即便舒家早前沒有為外嫁女上族譜的成例,但凡生法子給通個氣兒——嗯,都不必驚動世子夫人,請世子夫人出麵,隻要能似今兒這樣請世子夫人跟前的陸虎送信時稍微提一兩句……
“嬤嬤說的是!”
舒窈想的和阮氏一樣。
因為身在其中,李貴林主動來提給紅棗加族譜的一係列神操作給舒窈三觀的衝擊比阮氏更大——舒窈第一次知道原來出嫁女受封後還可以上娘家族譜立傳,受娘家子侄後代香火供奉。
但凡她能上家族族譜,舒窈忍不住想:能受娘家香火,想必她爹娘即便沒兒子,也不至於短了身後香火。
紅棗姐姐的誠意伯世子夫人,能幫她保爹娘香火一世,而她自己的誥封則可保父母萬年。
心念轉過,舒窈捏緊了手裡的帕子:從今往後她必是要全力襄助李貴中高中——最起碼中個舉人才好!
“剛大爺那麼講,”思慮好措辭,舒窈方緩緩言道:“其實我是非常惶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