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瑛笑了笑,看著麵前這位老者。
柳石軒記得他年少輕狂,他又何嘗不記得,這個如今看上去孱弱的文臣,當年作為帝王手中最鋒利的劍時,那耀眼如紅日的劍光?
如張瑛所說,左遙做事很快。
他迅速將偽證排除,而後找到了證人證明,縱火當日,最後有一位紫衣青年從柳詩韻所在的房中跳了出來,而柳詩韻叫喊時,秦芃尚在大堂。
秦芃洗脫了嫌疑,自然可以回到衛府,然而她心中還有些忐忑,在她被釋放前一夜,秦書淮來看她,兩人正在吃飯,趙一突然進來,附在秦書淮耳邊,低語了幾句。
秦書淮抬頭看了秦芃一眼,秦芃端著碗道:“怎麼了?”
“趙鈺在外麵。”
這話讓秦芃有些意外,然而很快,她緩過神來,便道:“快讓他進來。”
秦書淮點頭,讓趙一將趙鈺領了進來。
趙鈺進來後,周邊人便退了下去,他抬眼看向秦書淮,將一紙文書砸到秦書淮麵前,叱喝出聲:“魯莽!”
秦書淮沒說話,秦芃將紙頁翻開,上麵全是各世家正在集結招兵的消息。秦芃皺起眉頭,趙鈺上前道:“不行,姐,你得給我走。齊國馬上要亂了。”
秦芃沒說話,她看著這紙頁,抬頭看向秦書淮:“是為了你殺 陸秀一事?”
“世家不滿此案,尋個由頭,也沒什麼。”說著,秦書淮給秦芃夾了菜:“準備而已,不可能為了此事動兵。”
“秦書淮,”趙鈺冷著眼:“你為何如此自信世家不會動兵?”
“齊國雖內鬥得厲害,卻也絕不會讓北燕占了便宜,”秦書淮又給秦芃夾了菜,淡道:“吃飯。”
趙鈺沒說話,他看了秦芃一眼,拖起秦書淮道:“你同我來。”
秦書淮皺了皺眉頭,卻還是跟著趙鈺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裡,趙鈺直接開口:“張瑛是巫族人。”
聽到這話 ,秦書淮猛地抬頭,趙鈺平靜道:“巫族人與齊國有滅族之仇,你指望他為你考慮齊國?秦書淮,齊國內亂將至,你讓我帶我姐走。”
“你是如何知曉的?”
秦書淮神色冷靜,張瑛是巫族這樣的消息,他都不知道,趙鈺如何知曉?
“各自有各自的渠道,”趙鈺冷靜出聲:“你總不會以為,我身為北燕的皇帝,對南齊一點企圖都沒有吧?”
這話不足以讓秦書淮信服,他直接道:“你和巫族有聯係。”
“多年前,”趙鈺給了秦書淮一個解釋:“巫族的人曾來過北燕宮廷。北燕皇室與他們一直有聯係。”
“這次張瑛動手,你在後麵推波助瀾了吧?”
趙鈺沒有回話,他隻是道:“我很快要離開南齊了,你們南齊怎麼亂,我不管,我隻想我姐平平安安。”
說完,趙鈺轉過身去,回了屋中。
他還沒吃飯,坐在秦芃身邊,哪怕是殘羹剩飯,他也吃得極其高興。
秦書淮站在門口。
如果張瑛是巫族,那麼這個局麵,的確是超出他的預料的。
秦芃留在齊國,風險必然是比回北燕高得多。可是回了北燕,她能回來嗎?
他不知道。
他心中忐忑不安,等到趙鈺走了,也沒能回神。秦芃忍不住喚他:“你在想什麼?”
秦書淮回過頭,瞧著這人靈動的眉眼,他抬起手,附在她的臉上。
他突然發現人真是太過奇怪的生物,以前她要走,他覺得天塌地陷,他也要拚命留住她。
如今他知道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走,卻就覺得,其實隻要她過得好,無論在哪裡,似乎……
也都可以。
秦芃看著他盯著自己的視線,歪了歪頭:“在想什麼?”
“我在想,”秦書淮慢慢笑了:“每次我以為,我愛你已經是極限的時候,我都能發現,我可以再愛你一些。”
他年少時以為自己已經很愛她,她死後,他才知道,自己能執迷不悟到這個程度;
他以為他偏執若狂已經是愛到極點,可走到如今,他才懂得,原來自己還能為了她過得好放棄這份偏執。
隻是這話他都沒說出來,他甚至都不曾察覺,自己內心慢慢經曆著這樣的轉變。
“這話怎麼說呢?”
秦芃有些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告白,她心裡還是很歡喜的。
秦書淮並不是個會故意說漂亮話哄人的人,他說是什麼,那就一定是什麼,所以每一句甜蜜話,秦芃都不會懷疑,都能甜到心裡。
秦書淮抱住她,將頭埋在她身前,甕聲道:“我突然覺得,哪怕你去北燕,我也不是那麼害怕。”
“是啊,”秦芃一語說出秦書淮沒有反應過來那個原因 :“因為你如今終於覺得,我愛著你。”
他覺得她愛他,他相信她愛他。
這不是他曾經日夜催眠一般暗示自己的喜歡,而是他發自內心真真切切的絕對,對方喜歡著他。
他患得患失時,便不顧一切抓住她。如今他終於得到了這份感情,他才能平常心去看待所有失去她的可能性。
因為他內心那麼堅定相信,這個可能,不會成真。
被愛的人才能有恃無恐。
秦書淮聽著秦芃的話,瞬間便明白過來。
他低低笑了,終於道:“謝謝你。”
陪了秦芃一會兒後,秦書淮也到了回去的時間,秦書淮剛一出府,便聽江春上前來道:“王爺,各大世家似乎都有異動。”
秦書淮點點頭,他在朝中一向打壓世家,世家對他早已諸多不滿,如今柳詩韻的案子有所反彈,秦書淮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他迅速讓江春也傳信到北方去,時刻備戰,而後便去藏書閣中,找了當年巫族的記錄來看。
巫族原本在西梁和齊國的交界處,因為有著出眾的才能,一直被人認為是近乎於神祗一般的存在。當年齊國聽聞巫族有智者能夠批量鍛造堅硬的鐵劍,為了偷師學藝,便派人去巫族當了臥底。
而這位臥底,便是柳石軒。
柳石軒不但去學習了鍛造鐵劍的技術,還發現了巫族在各方麵技術都進步得飛快,他們有一種攻城器械十分先進,藏於祭祀手中。
除卻技術發展快,巫族所在之地礦產豐富,彼時齊國與北燕交戰中失利,齊國想要迅速翻身,便打上了巫族技術和礦產的主意。
本是打算去逼著巫族做事,誰知道卻遭遇了巫族拚死抵抗 ,巫族人數稀少,籠統不過上千人,饒是聰明,卻還是在柳石軒裡應外合之下,遭遇了滅族之禍。
巫族本該全滅,但在最後一刻,聖女巫琴站了出來,獻上了兵器鍛造之法和礦脈,向齊國稱臣,並幫助齊國親手殺了自己領兵反叛的父親。
最後,巫族加上在外遊曆的人,不足三十二人。
巫族平安後,剩下族人瘋狂反撲聖女,要殺死這位弑父之人。
然而他們並不是立刻動手,而是等到巫琴懷孕,這才出手嘗試動手。巫琴帶著孩子狼狽出逃,不知所蹤。
而巫禮當年是少族長,也是巫琴的丈夫,在多次尋找妻子未果之後,便放棄了尋找。
秦書淮期初以為,之所以等到巫琴懷孕才殺她,是為了找到巫禮不在的時候。然而等翻到詳細介紹巫族尊卑等級時,秦書淮驟然發現,巫族的聖女,似乎有一些不同……
“未受孕前,可轉生不死。”
看到這話,秦書淮立刻想起了秦芃,繼而想起了趙芃和秦芃身上的梅花。
如果梅花的確是代表著巫族人的標誌,那也就意味著,趙芃是巫族人,秦芃也是巫族人。甚至於,趙芃,很可能便是巫琴的孩子。
如果趙芃是巫琴的孩子,那巫琴是怎麼假扮成貴族女子溫媛混入宮中,生下趙芃和趙鈺?
而她生下北燕的皇嗣,又是想圖謀什麼?
而趙鈺是巫族人,那同樣作為秦芃弟弟的秦銘、以及秦芃母親的李淑,自然……也是巫族人。
想到這裡,秦書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兩個國家的帝王都是巫族血脈,而巫族的目的是什麼?
一個被滅族的民族,對自己當做敵人的國家,他會做出什麼?
而秦芃重生,是不是因為她是巫族聖女的血脈,那麼李淑知不知道秦芃重生,李淑對於聖女的態度,到底又是什麼?
秦書淮突然覺得自己身邊有一張大網,他第一次沒了底。
他隻明白一件事,趙鈺如此急迫帶著秦芃走,必然是齊國要發生一件足以讓齊國大亂,讓他甚至無法保護好秦芃的事。
而趙鈺清楚知曉其中的危險,甚至於趙鈺可能知道,有人要對秦芃不利。
秦書淮心中焦急,他從藏書閣匆匆往秦芃所在之處趕了過去。
秦芃今日回歸衛府,早早便有人來接,秦芃睡得有些暈沉,倒也沒察覺來人太早了些。
她上了馬車,同陸祐道:“讓人去給秦書淮招呼一聲。”
陸祐應了聲,吩咐了人過去。
此刻天還沒亮,尚在夜色,秦芃坐上馬車後,覺得困意有些深,她一向有賴床的習慣,也不覺得什麼。
她抬眼看了坐進來的陸祐,同他道:“我有些困了,你看著些,等我醒了招呼一聲。”
陸祐點點頭,照顧秦芃道:“您放心睡吧。”
沒有人說話,隻有窸窣腳步聲,這些腳步聲又輕又細,明顯是練家子。
陸祐出聲時,秦芃已經醒了,她從邊上抽出劍來,另一隻手捏在特製的毒煙上。
看到她的動作,陸祐便將解藥先服用了下去。外麵腳步聲並沒有靠近,停了下來,便就是這一刻,羽箭帶著火,猛地貫穿了馬車!
秦芃和陸祐同時從車裡跳出來,馬車瞬間炸開,秦芃手中毒煙迅速放出,陸祐也將信號彈放了出去!
毒煙彌漫開去,一批人倒了下去,然而秦芃卻也看了出來,周邊密密麻麻,已經全是人。
她的暗衛沒有出聲,明顯已經先被處理了。
能這樣悄無聲息處理她的暗衛,證明這一切是他們早就安排好的。
秦芃看了看天色,此刻還在夜中,明顯不是來接她的時間,來接她的人必然是設套的人派來的,因此熟知他們的路線,提前埋伏,提前先清了她的暗衛。
而他們來了這樣多人,甚至不惜用上了□□和羽箭,也就是說,今日他們並沒有怕被追查的打算。
秦芃腦海中閃過了秦書淮那一句“不死不休”。
他能如此放著膽子動陸秀,那張瑛怎麼就不敢放著膽子動他的人?
既然注定是不死不休的程度,就端看哪一位心狠手辣了。
秦芃幾乎是不假思索,就肯定必然是張瑛,陸祐護著她朝外突圍而去,然而來人卻越來越多,密密麻麻。
陸祐抵擋著攻勢,秦芃和他背靠著背,看著來人。
便就是這個時候,秦芃聽到一個平靜的聲音道:“沒想到公主居然還有這樣的身手。”
秦芃抬頭,看見人群之中,一個黑衣男子提劍而立。他穿著黑色華袍,腰上綴了銀白腰帶,腰帶上掛著一個縷空鐵環,鐵環中鑲嵌著一顆血玉珠子。
這個打扮秦芃很熟悉,她頓時變了臉色:“柳石軒!”
對方似乎毫不意外她能認出來,平靜道:“書彥真的很喜歡你。”
“他待你這樣好,”柳石軒慢慢道:“你為什麼,要殺了他的妹妹呢?”
“我沒殺她!”秦芃提高了聲音,然而柳石軒卻已經提著劍猛地撲了過來!
他的劍風十分淩厲,帶著森森血氣,足見當年這位老者,曾用劍劈出過怎樣的屍骨之路。
他的動作太快,陸祐沒來得及阻攔,便見柳石軒衝到了秦芃身前,秦芃為了避開柳石軒的劍 ,急促退開,和陸祐分了開去。
柳石軒的劍又快又狠,秦芃勉力阻攔,柳石軒明顯沒有想到秦芃居然還有這樣的身手,他眯了眯眼道:“我記得,長公主並不會武。”
秦芃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柳石軒得劍震得她虎口生痛,她轉守為攻,勉力刺去,柳石軒一腳將她踢開,狠狠撞在牆上。
此時他們已經遠離了人群,那些殺手同陸祐糾纏在一起,也不知是顧忌柳石軒還是被陸祐攔著,竟是一個都沒追上來。
秦芃艱難撐著自己站起來,柳石軒靠近她,慢慢道:“你母親是我親自接回來安置的,你是我看著長大的,”說著,柳石軒的劍指在秦芃的頸間,秦芃仰頭看他,微微喘息。柳石軒平靜道:“你不是秦芃。”
秦芃不說話,她握緊了袖中的暗器,尋求著最好的機會,柳石軒眼睛慢慢亮起來:“你是趙芃對不對?!”
秦芃微微一愣,柳石軒猜到她不是秦芃,她並不稀奇,可柳石軒是憑什麼,首先就肯定了,她就是趙芃?!
看到秦芃的表現,柳石軒抬手襲向她的穴道,秦芃手中暗器猛地飛出,柳石軒提劍斬了暗器,便就是這一刻,秦芃飛快往旁邊衝去,柳石軒一把抓住她的腿,猛地往地上砸去!
秦芃頭狠狠撞在地上,她覺得全身上下都疼,她艱難喘息著,柳石軒朝她走來,眼裡全是激動。
“你可以救詩韻,你一定可以。你都能死而複生,詩韻為什麼不可以 ?”
柳石軒走到她麵前,還準備說什麼,秦芃猛地翻身,第二道飛鏢從袖中射了出去,與此同時,柳石軒捏住秦芃脖子,狠狠砸到了牆上!
秦芃眼前被血模糊,她撐著自己艱難站了起來,便就是這一刻,她聽到了馬蹄聲,一片血紅彌漫間,她見到一係白衣駕馬而來,她覺得那動作很慢,然而卻又覺得是轉瞬之間,那人就出現在她身前。
溫暖將她徹底籠罩,秦書淮抱著他,整個人都在顫抖。秦芃眼睛被血覆蓋,她察覺到那個人的害怕,抬起沾染著鮮血的手,按在秦書淮的手上,沉穩道:“你彆怕。”
周邊是刀間鏗鏘之聲,秦書淮聽著她的話,驟然就不怕了。
他看著麵前滿身是血的人,終於下了一個決定,他將她背到身上,另一隻手提著劍,同纏著柳石軒的江春、趙一道:“開路。”
秦芃被秦書淮背著,艱難睜開眼睛。
她心裡有一種預感,覺得惶恐慌亂。她拚命去捏住她的劍,艱難道:“我可以走。”
“沒事,”秦書淮平靜道:“你好好睡一覺,我送你回家。”
“我……”秦芃沙啞出聲:“不怕。”
“我可以走……”秦芃眼前慢慢黑下去,然而她卻還是固執重複:“我可以,自己走。”
她還能走,她還能自己保護自己。
她不需要誰的保護,也不會成為誰的累贅。
所以秦書淮……
秦芃覺得眼淚流出來——
千萬彆放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