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書淮走回屋中, 坐回大廳中,什麼話都沒說。
雨下得淅淅瀝瀝,他靜靜坐著,腦海中一片空白。
外麵兵荒馬亂,秦書淮內心之中, 卻隻有雨聲。他從北方調來的兵馬進了宣京, 如今宣京已經亂成了一片,仿佛是他兩年前宮亂的模樣。
宣京中人人自危,家家戶戶關上了大門,隻聽兵馬入城之聲。
江春和趙一站在門口, 不敢說話,趙一想問江春什麼,卻又不敢多問。
秦書淮靜靜坐著, 沉默不言,似乎在想什麼。
沒有多久,外麵傳來匆忙地腳步聲, 一個太監掌著燈,領著一個孩子急急走到長廊。
江春一看見那人就變了臉色,拱手道:“陛下!”
“我姐呢?”
秦銘焦急出聲,來到屋中,看見秦書淮坐在屋中發愣, 他提高了聲音:“你沒帶她回來?!”
秦書淮抬頭看向秦銘, 麵前少年臉上又急又怒,他憤怒出聲:“朕已將地點告訴了你, 為何不帶她回來?!”
秦書淮聽著秦銘的聲音,慢慢回過神來,他目光落在秦銘焦急的神色上,平靜開口:“陛下知道,北帝欲以燕南十六州換取公主一事嗎?”
“知道。”
聽到這話,秦銘神色慢慢冷了下來,他捏起拳頭,看著秦書淮:“你也被他說動了?”
秦書淮沒說話,秦銘怒然將桌子上東西猛地掀翻,急促喘息著道:“懦夫!懦夫!你們這群人,都是懦夫!”
“我齊國被你們治理成這樣,”秦銘抬手指著秦銘,眼中聚滿了眼淚:“竟懦弱到要以一個女子換一國安危嗎?!你們不要臉,朕還要!”
秦書淮抬眼看秦銘,如果他還是十幾歲時候,大概會對秦銘的話拍手稱讚。
十幾歲的時候,生命仿佛隻是字詞,為了一句話,就可拋頭顱灑熱血,快意恩仇。
然而他如今二十八歲,他在戰場上見過生死,他看過苦苦掙紮的百姓,見過奄奄一息的士兵,他無法再像這位年少的帝王,輕而易舉說出要讓戰士用性命去交換一位公主的婚姻的事來。
他隻能慢慢道:“陛下,北燕是求娶。”
“我姐她願意嫁嗎?!”秦銘冷眼看著他:“願意的,才叫求。願不願意都要帶走的,這叫搶。”
“公主不願意,”秦書淮克製住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儘量冷靜:“可是朝臣,未必不願意。”
秦銘沒說話,他慢慢冷靜下來,他看著秦書淮,眼中神色憐憫又悲切,他深吸了一口氣,盤腿坐下來。
“秦書淮,我不明白,”他垂下眼眸,克製住自己:“明明你們那麼相愛,為什麼,不在一起。”
秦書淮聽著秦銘的話,微微一愣。
秦銘轉過頭去,他臉上嬰兒肥退了去,露出線條,開始有些消瘦。
“你明明已經是攝政王了,趙鈺可以任性,為什麼你不行?他陳兵五十萬在邊境,那他媽就打!燕南十六州,他不給,那就搶!你走到今天,難道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你又知道,”秦銘忍不住苦澀笑開:“我走到今天,是為什麼?”
秦銘沒說話,他抿了抿唇,好久後,終於道:“你的事,朕知道。”
少年帝王的話語裡全是歎息:“柳書彥曾對朕說過。”
秦書淮抬眼看他,目光清明。
秦銘盯著秦書淮:“你當年回來時,是父皇憐你才能,逼著你走上這條路。你走上這條路,無非是想有一天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可為什麼真的走到這一天,你卻做不到了呢?”
秦銘說話時,眼中一派坦蕩。秦書淮忍不住想起來他的皇叔——那位斬了他父親,將齊國從沼澤中一手拯救出來的皇叔,秦文宣。
從尊卑上來說,秦文宣的確是謀朝篡位,某種意義上來講,秦書淮該恨他。
可是秦書淮並不恨他,因為比起那個皇位,秦書淮愛著的,更是這個國家。
“你知道嗎,”秦書淮突然開口,董尤從旁邊來,給兩人端了茶。秦書淮微笑,眼中露出懷念的神色:“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是太子。”
秦銘點頭。
如今他終於不再裝傻,不再裝成那唯唯諾諾的皇帝。麵對秦書淮的話,一般的人早就會緊張起來,可秦銘卻沒有,他很平靜,仿佛真的隻是在說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過往。
秦書淮看著秦銘,卻是道:“我的母親曾告訴我,我身為太子,自當以國為家。我這一生可能會沒有家人,可能會彷徨無依,可我得明白,從我出身在秦家那一刻,我就背負著身為皇室子弟該有的責任。”
“小銘,”秦書淮垂下眉眼:“正是因為身為攝政王,我更不能妄動。哪怕強大如盛唐,也有文成公主外嫁吐蕃。比起那麼多百姓安定的人生,我與你姐姐,算不上什麼。”
秦銘聽到秦書淮的話,整個人都呆了。
他眼中全是詫異,好久後,才慢慢道:“你……不會不甘心嗎?”
秦書淮笑了笑,眼中有了惆悵:“如果她活得好,那我,也沒什麼不甘心。”
他雖是這樣說,可秦銘卻明顯看到他捏緊的拳頭。
秦銘不再說話,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抬頭:“那好,那從今天起,你不是攝政王了。”
秦書淮有些詫異,秦銘站起身來,平靜看著他:“你早已經不是太子了,秦書淮,這齊國,這天下,是朕的,所以這天下不需要你背負,這百姓不需要你管,這是我的事。”
“如今你甚至連攝政王都不是,這個國家要拿著你的妻子去求他的安穩,秦書淮,”秦銘抬眼看他:“你不該想儘一切辦法,去救你的妻子嗎?”
秦書淮微微顫抖,秦銘繼續開口:“燕南十六州,那是朕的事。開不開戰,那也是朕的事。秦書淮,”秦銘湊近他:“把權力交出來,這些責任,朕替你擔著!”
聽到這話,秦書淮忍不住笑了。
他抬頭看著靠在自己麵前,神色堅定的少年:“皇家無稚子。”秦書淮忍不住歎息:“陛下,您讓臣明白了。”
秦銘沒回答他,他繃緊了身子,有些緊張:“朕沒騙你。朕希望姐姐你活得好。”
“你不明白,”秦銘直起了身子:“她大概,是朕唯一的親人了。”
秦書淮聽了秦銘的話,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你打算對太後動手?”
秦銘沒有回應,轉身道:“朕去找衛衍,剩下一切,朕會讓柳書彥同你說清楚。”
說完,秦銘便走了出去。
他剛走出去,秦書淮目光一點一點凝聚,外麵雨聲漸大,他驟然出聲:“趙一。”
“在。”
“準備一下,一日後,我要去北燕見夏侯顏。”
夏侯顏,白芷的丈夫,當年為趙鈺所救,同趙鈺一起長大,並輔佐趙鈺登基的寧國侯嫡子,如今北燕的兵馬大元帥。
聽到秦書淮要去北燕,江春皺眉:“王爺,那宣京怎麼辦?”
說話間,外麵傳來通報聲,秦書淮點了點頭,柳書彥的身影出現在秦書淮麵前。
柳書彥抖落身上雨滴,朝著秦書淮恭敬行了個禮。
秦書淮點點頭,柳書彥走上前來,跪坐下來,平靜道:“下官的來意,想必攝政王已知道。”
“陛下與你、衛衍,是如何打算的?”
“攝政王應該知道,太後與張瑛乃巫族人。”
秦書淮點頭,沒有多說,給柳書彥倒了茶:“此番世家之亂,便是這兩位一手策劃。這兩位與趙鈺裡應外合,派我父親來當說客,煽動以清君側之名讓世家殺了您與長公主。太後許諾世家,等她輔政之後,願意將各大世家與皇族重新洗牌,一同瓜分攝政王手中的兵力、封地、朝中位置。”
這一點秦書淮並不意外,他點了點頭:“可這不足以讓你們造反。”
畢竟秦書淮手中在邊境有二十多萬精兵,而秦芃作為衛衍嫂子,他們二人聯手,這世家又如何敢動?
“趙鈺給他們提供了軍餉,” 柳書彥抿了口茶,平靜開口:“並且以燕南十六州為代價,讓衛衍位於中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約,”柳書彥思索了一下:“趙鈺求親之後。”
秦書淮捋了捋,他大概明白了趙鈺做事的時間線索。
趙鈺在和他們在南方邊境分開後不久,大概就已經開始謀劃,來到了齊國。
他先是一手利用柳詩韻陷害了秦芃,本以為這可以讓秦芃陷入困境,從而秦芃會為了不給秦書淮增加麻煩自願跟著他回北燕。然而卻不曾想,秦芃和秦書淮之間的感情這樣堅定,秦芃竟堅決不肯離開。
於是趙鈺便乾脆煽風點火,讓張瑛和李淑煽動柳石軒刺殺秦芃,讓秦書淮出於保護秦芃的心思放他帶著秦芃走。
趙鈺向來是一個機關算儘的人,他怕秦書淮不肯,於是在此計劃之外,又讓張瑛利用柳石軒聯絡世家,策劃了齊國內亂。
一旦秦書淮和世家開戰,對齊國便是國力大損。而張瑛和李淑本就是為了報複齊國而來,等他們掌權之後,必然要折騰齊國。於是哪怕燕南十六州給了衛衍,等李淑掌權之後,趙鈺再趁亂搶回燕南十六州,或許也不是難事。
秦書淮知道了發生了什麼,心思一轉後便明白:“所以衛衍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是因為衛衍知道了張瑛和李淑是巫族人?”
“對,”柳書彥點點頭:“我也是陛下告知,才知道了如今事態嚴重。如果張瑛和李淑隻是為了權勢,為了燕南十六州,我們或許可以忍很多。可是李淑她想的從來不是權勢,她隻是想毀了齊國。”
“你與陛下又是如何聯係在一起的?”
秦書淮靜靜聽著,吹開浮在茶麵的葉尖。
“父親替張瑛找我,讓我加入戰亂,我假意歸降,見到了陛下。陛下私下與我說清楚了自己的意思,柳家世代效忠皇帝,這一次,也不例外。”
“陛下的意思,”柳書彥抬眼,眼中閃過一絲掙紮:“巫族終究會成大禍,務必斬草除根。”
秦書淮點了點頭,沒有表態,柳書彥有些著急道:“王爺,如今世家已在張瑛李淑等人的說服下蠢蠢欲動,現在就在宣京之內,已經暗中駐紮了五千兵馬,我讓衛衍帶了人來,可南邊軍距離宣京畢竟遠了許多,如今宣京禍亂,隻能靠王爺了!”
“你們算得很好。”
秦書淮抬眼看向柳書彥,平靜道:“卻不知道,事後,陛下打算如何安置我?”
柳書彥愣了愣,秦書淮放下茶杯,平靜道:“既然陛下平時是裝傻充愣,有如此才能,怎又容得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陛下既然讓你來同我說要做什麼,自然該告訴我,給我什麼?”
“陛下說,”柳書彥眼中有了掙紮:“若你能救回公主,可許你駙馬之位,同公主一同攝政,他弱冠之後,你二人,歸隱山林,他賜免死金牌,始終如親姐弟。”
秦銘看得明白。
殺秦書淮是做不到的,如今他要借著秦書淮對抗張瑛和李淑。
而秦書淮最大的牽製,其實是秦芃。秦芃畢竟是他的親姐,有了她的存在,他才能拴住秦書淮這匹狼。
秦銘一直要他救回秦芃,一方麵或許真的有姐弟情誼,然而另一方麵卻也打算著,能將秦芃救回來牽製他,又或者是秦書淮為了救秦芃死在北燕最好的打算。
秦書淮沒有說話,許久後,他卻是道:“你說,如果沒有我,他會救芃芃嗎?”
柳書彥不語,許久後,柳書彥道:“陛下大概,會為公主報仇。”